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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四十七章 子夜良緣

  李承乾謀反事敗,侯君集參與謀反,時隔一年多,李世民與侯君集再次相見。

  沒人知道這次君臣會面究竟說了什么,李世民殿內揮退左右,君臣二人相對而坐,兩個時辰后,侯君集才從甘露殿出來,臉上的表情很復雜,帶著微笑,面頰上卻淚痕未干。

  當天下午,太極宮傳出旨意,著令侯君集為交河道行軍大總管,領軍三萬征伐西域焉耆王龍突騎支。

  這道旨意是朝臣們早在意料之中的,李世民當初赦免侯君集之罪,恢復其爵位官職,侯夫人壯烈自戕是一個原因,不過不能算主因,主因是李世民需要一個能蕩平西域的大將,侯君集是最合適的人選,再加上當初侯君集參與前太子李承乾謀反,關鍵時刻臨陣倒戈,也算是懸崖勒馬,并未給長安城造成任何實際損失,這也是李世民能夠赦免他的一個原因。

  出了宮后,侯君集馬上直奔長安城西大營點兵,這次出征皆選關中子弟,雖說人數只有三萬,可挑選的都是精兵悍將,關中子弟善戰之名天下皆聞,三萬人馬看似不多,但足夠蕩平整個西域了。

  太平村,村口。

  王樁收拾好了行李,一身戎裝打扮,手上拎了個小包袱,像打算下山搶壓寨夫人的土匪似的一臉喜氣洋洋。

  王樁的父母,弟弟王直,還有他的夫人周氏卻愁眉不展,平日剽悍的周氏此刻哭得梨花帶雨,一邊依依不舍,一邊恨恨的掐他,王樁笑著齜牙咧嘴。

  李素也來送他,他的心情不算太好。

  總覺得自己把兄弟推入了火坑,雖然是人家自己強烈要求入火坑,可李素還是很不忍心,尤其是看到王家父母那般失落傷心的模樣,李素更覺得自己是個混賬了。

  上前拍了拍王樁的肩,李素沉聲道:“既然決定博個功名,那就好好干,不然對不起你父母和婆姨,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讓你家老二盡孝,你負責保重好自己…”

  飛快瞥了周氏一眼,李素愈發覺得心氣不順,語氣也變得有些差了:“…你說你好好的為何喜歡干這種玩命的勾當?跟婆姨成親這些年了,就算要走好歹也該給王家留個后吧?”

  王樁咧嘴笑道:“三兩年就回來了,不耽誤生娃,趁著年輕還能動彈,總歸給家里掙點軍功,運氣好說不定封個爵啥的,子孫后代也算是權貴了。”

  李素嘆了口氣,這家伙看似憨厚,其實心眼特別實,認準的事誰勸都沒用,以他的性子若上了戰場,說不定就是那種一門心思闖營拔寨朝敵軍主帥狠揍的缺心眼,當然,命好的話也許會有一番大造化。

  “侯大將軍那里我打好了招呼,你先在他身邊當親衛,表現好一點,讓他覺得你是個可造之材,領軍上陣就有機會了,上了戰場多保重自己,別死心眼的往前沖,接敵之前多用腦子想想,尤其不要中了敵人的圈套,發現不對勁掉頭就跑,先保住命再說,你是王家的長子,可不敢讓白發人送黑發人,知道嗎?”

  王樁咧著嘴傻呵呵的點頭。

  李素左右掃了一眼,上前壓低了聲音道:“跟著侯大將軍好好干,不出意外的話,一年之內西域可平,接下來朝廷要駐軍安西都護府,你爭取留下駐軍,一年后我派人將你婆姨送到西州去,兩口子好好過日子,少跟那些胡女夾纏,身上一股怪味也不嫌膻…”

  王樁眨了眨眼:“放心,我懂。”

  “你懂個屁。”李素罵了一句,臉色忽然變得凝重,低聲道:“平定西域后,我在長安這邊使點勁,爭取給你弄個都尉,你也多籠絡一些軍中的袍澤,重要的是…牢牢掌握住兵權,將來若晉王被立為太子或者登基稱帝,我的權力也大了,那時我定給你謀個大將軍之職,你也爭口氣,我的目標是,十年內由你獨掌安西都護府。”

  王樁一驚,瞪大了眼睛:“我獨掌安西都護府?這個…我就是個耍陌刀的,哪有那本事,你要我掌這么大的軍權為啥?”

  李素笑道:“為了給咱們自己留條路,你把我的話帶給侯大將軍,他自會明白我的用意,而且會全力配合你的。”

  王樁愕然道:“有啥用意不能跟我說?”

  “因為以你的智商,我大約要跟你解釋一個時辰左右,嘴累是小事,主要是心太累,回頭你去問侯大將軍吧,他比你靈醒。”

  拍了拍他的肩,李素笑道:“去吧,丈夫功名富貴當從馬上取,既然決定上沙場,一定混個人樣出來。”

  王樁點頭:“你也保重,人在朝堂,兇險不比沙場小,凡事小心謹慎。”

  與李素和父母弟弟妻子道別后,王樁轉過身,大步走向遠方。

  李素仍站在村口一動不動,靜靜地看著王樁快要消失的背影。

  離愁別緒,直到此刻方才漸漸涌上心頭。

  相比自己在危機四伏的長安城殫心竭慮,王樁其實活得比自己更瀟灑更單純,想要博一份軍功,拎起行李說走就走,除了家人朋友的擔心,他的身上沒有任何負擔。

  王直的神情有些低落,兄長的離開令他黯然神傷,也令他多了幾分感悟。

  各有各的前程,明刀明槍在戰場上廝殺,大隱于市如影如魅勾心斗角,都是各自選擇的路,大家走的路不同,多年以后,能否在同一個終點相遇?

  貞觀十八年八月十二日,李治大婚。

  長安滿城歡騰雀躍,只因李世民下了特旨,今夜長安可放開宵禁。

  權貴的婚禮與百姓們并無太大關系,不過放開宵禁可就實實在在撓中了長安城百姓們的癢處。在長安開宵禁可不多見,每年也就上元夜和中秋節才有,今日晉王大婚,沒想到陛下竟也開了禁。

  李世民這道旨意當然不完全是普天同樂的目的,前些日李治蒙冤,差點把小命搭進去,李世民愧疚得不行,這些天想方設法補償他,為他的大婚開一次宵禁算不得什么,其次就是做給山東士族看,讓他們知道朝廷與山東士族的聯姻是何等的重視,何等的欣見其成。

  山東士族果然很受用,長安開宵禁可謂是皇帝陛下給的天大的面子,絕對要用臉兜著,當然,山東士族的諸位家主們也沒讓李世民丟臉,一大早崇文門外便排滿了牛車馬車,車上滿載各家送來的禮品,每家的禮品皆有上百輛車,作為主角的太原王氏更是一口氣載了三百輛牛車,各家禮車接踵并肩,首尾相連,浩浩蕩蕩連綿數十里。

  緊靠皇城太極宮的開化坊內,一座嶄新的富麗堂皇的大宅院披紅掛彩,大門內外無數宦官宮女來往穿梭忙碌,每個人皆是一臉喜氣洋洋。

  這座府邸便是李世民賞賜給晉王李治的王府,從今日起,李治將從太極宮搬出來,他終于有了自己的王府,也有了自己的產業和收項,不再是李素眼里的啃老族了。

  上午辰時開始,禮部的官員們便陸續來到王府,開始籌措大婚的一應禮節和布置,按禮制,晉王是要迎親的,太原王氏之女早早便從晉陽接過來,安置在王家位于長安的別院里。

  李素很早便來了,假模假樣說要幫忙,一到王府便去后院找了個僻靜的地方睡回籠覺,完全不見任何幫忙的表現,對此李素表示很淡定,他的解釋是,作為必須出席的觀禮嘉賓,自己沒有遲到,沒有給任何人添麻煩便算是幫忙了。

  “子正兄,多少做出點幫忙的樣子啊,哪怕去前院來回轉悠兩圈呢…”李治不知何時找到了他,對這么一號懶得出奇的人,李治感到很心塞。

  李素打著呵欠道:“前院人手不夠?”

  “人手當然夠,不過你可是我的儐相,要陪我迎親的,總該出去露個面吧?”

  “不去,我性格比較內向,怕見生人…”

  李治:“……”

  為了偷懶也真是拼了…

  李素揉了揉惺忪的睡眼,愁容不展地嘆了口氣,道:“其實當你儐相這事我都打算推了,你知道當年咱們晉陽平亂時,我把太原王家坑得多慘,王家的人恨不得將我扒皮抽筋,我若陪你迎親,恐怕真不會讓你進門了,催妝詩一首接一首,念得你口吐白沫,棒打儐相那個環節就更可怕了,別人成親都是對方女賓隨意打幾下走個過場,我若去的話,人家恐怕會上狼牙棒,以后每年你的結婚紀念日就是我的忌日,晉王殿下你覺得合適嗎?”

  李治目瞪口呆,傻傻地看著他。

  李素兩手一攤,道:“你看,你就沒想到這一點吧?不怕喜事釀成慘案嗎?所以,男儐相我還是婉拒吧,你找別人去更合適。”

  李治若有所思地點頭:“子正兄所言有理…”

  “你答應了?”

  “不,沒商量,今我大婚,打死也要撐出場面…”李治看了他一眼,道:“…大不了讓你披一身銀光鎧怎樣?”

  李素眨眼:“允許我帶一柄陌刀嗎?誰敢打我,我必取他項上首級…”

  “不行!你真打算把我的大婚弄成慘案?”

  “你真打算讓你的結婚紀念日變成我的忌日?”

  二人大眼瞪小眼,聊天陷入僵局。

  良久,二人很有默契地轉移了話題。

  “那個,子正兄,有件事我…”李治忽然臉紅了,神情扭扭妮妮像個弱受,李素看得渾身發毛。

  “有話好好說,正常點說!”

  李治臉仍有些紅,聲音也放低了許多:“那啥,大婚禮儀是小事,反正都有禮部那幫老頭子照應,他們怎么說我便怎么做,重要的是洞房…呃,我有點不太明白…”

  李素吃了一驚,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愕然道:“宮里難道沒人教你?不應該呀。”

  李治臉更紅了:“昨夜內侍省派來四個老宮女,說是教我行周公之禮,可她們也只是給了我一冊春.宮圖,上面畫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男女.脫.光了黏成一團,關鍵部位還畫得模模糊糊,我一生氣就把畫冊撕了…”

  李素仍愕然道:“宮里或太原王家都應該會派一兩個女子手把手教你吧?難道沒有?”

  如今的大戶人家成親,通常會由女方派一名丫鬟過來,在成親之前與新姑爺那啥啥一下,這是規矩,原因不僅僅是教男方周公之禮,更重要的是,這也是女方“試貨”的一種方式,丫鬟試過之后要回女方家稟報的,詳細匯報新姑爺那方面行不行,如何行等等。

  民間大戶人家都如此,更不說堂堂天家皇子的大婚了。

  李治的表情頓時變得很奇怪,紅著臉訥訥道:“宮里確實派了個宮女,王家也送來了一個陪嫁的丫鬟,昨夜送進宮來,但我拒絕了…”

  李素愈發不懂:“為啥拒絕?你害羞啊?”

  李治嘆道:“嚴格的說,不是我拒絕了,而是太醫幫我拒絕了…”

  李素驚訝道:“…太醫垂涎你的美色,不想讓別的女子染指你?”

  “說哪里去了!因為我體內余毒未凈,正在調養身體,太醫說…兩個月之內戒色。”

  李治說著露出悲憤的表情,恨恨地瞪著他:“子正兄,你說說,當初你說要我自盡便自盡,為何偏偏選服毒?懸梁不好嗎?投井不好嗎?自刎亦別有一番悲壯好不好?為何偏偏要服毒?”

  李素語滯,然后陷入深思,良久,緩緩道:“…我只是想讓你死的姿勢盡量美觀一點,當時真沒想過你洞房的事,對不住了。”

  李治抑郁地嘆口氣:“算了,我忍忍吧。”

  李素同情地看著他:“那你今晚洞房怎么辦?”

  李治臉頰抽了抽,齒縫里迸出幾個字:“…她也給我忍著!”

  以李素的聰明,斷然不會干那種損己利人的事,大唐的婚禮有個女方女眷棒打男方儐相的惡俗,別人棒打也就罷了,可李治要迎娶的是太原王氏之女,太原王氏與李素雖說因為聯手救李治脫困一事,目前關系有所緩和,不過李素仍不敢冒險。

  “盟友”這個東西是有保質期的,因利而合,因利而散,隨著李治成功脫困,李素和太原王氏的蜜月期便宣告結束,接下來仍是互相敵對的關系,畢竟當年李素坑王家坑得不輕,這段仇怨不可能說消就消,大抵得被王家記一輩子。

  所以李素絕不能冒險當什么儐相,棒打那個環節很要命,以王家家主的脾氣,狼牙棒招呼的可能性很大。

  下午過后,李治整裝出發,領著禮部官員和宦官宮女們浩浩蕩蕩前往王家迎親,同行的還有男方長輩的代表江夏王李道宗。

  李素早早便躲遠了,他沒參與迎親,直到傍晚時分,在一眾鼓樂手吹吹打打的喧囂聲中,李素終于迎回了他的新娘子,太原王氏之女,也就是多年以后的王皇后。

  當晚晉王府大宴賓客,朝中文武大臣盡皆上門恭賀,酒宴正酣之時,李世民親臨晉王府,接受眾臣的賀喜,熙熙攘攘中,李世民咧開大嘴笑得分外豪邁。

  當著朝臣們的面,李世民示意宦官宣旨,其一,劃長安北郊上等良田一千畝賜予晉王,實食邑五百戶,其二,賜黃金千兩,絲綢錦帛萬匹,禁宮各色珠寶美玉盈斗,其三,賜長安城內曲江池芙蓉園予晉王。

  三道封賜旨意,朝臣們大為驚訝。

  這可是實實在在的皇恩浩蕩,蕩得不能再蕩了,別的且不說,長安城內的芙蓉園可是李世民最鐘愛的避暑之地,真正有山有水風景宜人的皇家園林了,占地近八百余畝,簡直是大唐都城里的世外桃源。

  然后,問題來了…

  朝野傳聞猜測,馮渡被刺一案,魏王李泰或許因為陷害皇弟敗露,失了圣眷,事實上今日晉王大婚,魏王府只派了王府長史送來禮品,魏王本人并未親來,這也更證實了傳聞的真實性。再看李世民今日封賞晉王之重,那么,聯想到越來越無法逃避的立儲問題,兩位都是嫡皇子,李世民會選擇誰?

  這個問題很耐人尋味,未來立儲的結果平添了一層詭譎莫測的迷霧。

  李世民的大手筆令無數人震驚,連躲在角落里的李素都眼紅嫉妒不已,恨不得突然充滿豪情壯志造李家的反才解恨…

  封賞完畢,李世民與朝臣們一起飲酒作樂,直至快子時,在一眾為老不尊的朝臣們的起哄聲里,李治紅著臉扭扭妮妮,以一種非常矯情的姿態進了洞房。

  別人尚不知道,但李素比誰都清楚,這家伙裝得那么羞澀,其實今晚沒卵用…

  李治如何洞房不關李素的事,前因或許有點關系,但結果一定與他無關。

  李素關心的是自己的洞房。

  趁著晉王府里君臣酣暢通飲,李素悄悄溜出了城,一眾部曲護侍下飛快朝太平村奔去。

  夜晚漆黑,道路難走,到太平村時已是深夜。

  方老五等人正打算撥轉馬頭朝李家行去時,李素忽然勒住了馬。眾部曲頓時露出不解之色。

  “呃,我今晚不回去了,叫薛管家派丫鬟跟夫人說一聲。”

  方老五愕然:“公爺,都到家門口了,您不回家打算上哪?”

  李素恨恨瞪了他一眼:“我上哪你管得著嗎?”

  眾人驚愕,方老五畢竟娶了兩房寡婦,算是過來人,很快便反應過來了,然后露出了然的微笑。

  “明白了,公爺,咱們先送您去道觀,親眼見您進去了咱們才放心呀。”

  李素這時終于有些理解李治為何一副扭扭妮妮的矯情模樣了,自己遇到這事同樣也想矯情一下。

  幸好天黑看不出他臉紅,李素端著架子嗯了一聲,眾人便換了個方向朝東陽的道觀行去。

  道觀門口的禁軍自然是認識他的,就算不認識他,等候在門里的綠柳更熟悉,見李素行來,正在門房里打瞌睡的綠柳馬上醒了,急忙出門迎了上來。

  許是綠柳早與禁軍們打過招呼,李素這大半夜跑過來居然沒攔他,視而不見地任李素進門了。

  方老五等人果真實誠的等李素進門后方才往李家走。

  綠柳將李素接進門,打著黃皮燈籠在前面引路,一邊打著呵欠一邊道:“公爺您來得真晚,公主殿下等您等到子時呢,現在估摸都睡著了,您小心著路,奴婢領您去公主寢殿…”

  語氣一頓,綠柳忽然不解地道:“奴婢很想問,公爺您為何今晚睡這里?奴婢問了公主,公主把奴婢趕出去了…”

  李素笑了:“綠柳啊,還沒嫁人吧?”

  綠柳臉一紅:“公爺問這個作甚?”

  李素正色道:“既然沒嫁人,那我只能這么告訴你,你家公主最近的人生過得很迷茫,沒有方向感,我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今晚便是特意來跟公主殿下聊聊人生的。”

  綠柳愣了:“這,這大半夜的…聊人生?”

  “半夜子時過后,正是去蕪存菁紫氣東來之時,這個時候聊人生特別通透,隨時能感悟到天地大道,羽化飛升…”

  “飛,飛…升?”綠柳睜著蠢萌的大眼,天真地道:“公爺能帶奴婢一起飛升嗎?”

  “咳咳咳…”李素有些尷尬了,這話不好接,要看體力,也要看公主殿下答不答應。

  漆黑的夜色里,忽然傳來一道嗔怒的聲音:“綠柳,別聽李公爺瞎扯,他糊弄你呢,行了,你就領到這里吧,我帶他進去。”

  李素借著昏黃的燈光一看,卻見東陽一身薄薄的紗質宮裝,露出一雙白藕般的玉臂,眉心中間貼了一個菱形花鈿,嘴唇涂了一層紅艷的嫣紅,整個人明顯精心打扮過的。

  李素笑了,女為悅己者容,大概就是這么個意思吧。

  綠柳吐了吐舌,行禮后識趣地退下。

  東陽盈盈上前,伸出纖長的手狠狠在他胳膊上掐了一下。

  “滿嘴胡說八道,什么聊人生,什么羽化飛升,大半夜的騙個小姑娘,你想對她作甚?”

  薄怒輕嗔亦是風情,李素看呆了,然后笑道:“綠柳今年都十八歲了吧?還不趕緊把她嫁出去,留來留去留成仇,再不給她尋個如意郎君,不怕她背地里畫圈圈咒你?”

  東陽哼道:“早跟她說過了,為她尋一良人,給她一筆豐厚的嫁妝,可這丫頭死心眼,說什么也不肯嫁,非要留在道觀服侍我,我能怎么辦?”

  “把刀架在她脖子上,不嫁人就殺了她,你看她還不歡天喜地從了。”

  東陽白了他一眼:“哪有逼人成親的道理!你對你家丫鬟也這樣嗎?”

  “我家丫鬟用不著逼她們,到了年歲馬上就走,跑得比兔子還快,想留都留不住。”

  二人往寢殿方向慢慢走,東陽奇怪地扭頭看著他:“誰呀?把你家當龍潭虎了,難不成你禍害了很多丫鬟?”

  李素淡淡一笑:“有一個你認識,那位從你道觀出來的姓武的姑娘,前些日她投奔晉王去了。”

  東陽呆了呆,接著柳眉倒豎,怒道:“反了她了!簡直是吃里扒外,這種下人你為何不嚴懲?天底下哪有下人瞞著主家投奔另一個主家的道理!”

  平日里東陽脾氣很溫和,可一旦涉及李素的事,她就有點暴脾氣了,關心則亂。

  李素笑道:“你消消氣,武姑娘向我辭過行,我答應了。”

  東陽一滯,恨恨剜了他一眼:“到底是護短的李公爺,人家都攀高枝了你還護著她。”

  “她有她的選擇,當初接她進府時我便跟她有過約定,日后若尋著更好的去處,我絕不阻攔。”

  東陽眨眼:“這個女子究竟有什么出奇之處,令你對她如此看重?”

  李素苦笑道:“與其說看重,不如說是忌憚,這個女子的本事現在看不出來,三五年后約莫便能現出崢嶸了。”

  東陽沉默片刻,道:“既然忌憚她,為何放她離開?我知道你并不是什么大善人,真要心狠手辣起來,她絕對活不長久。”

  李素驚奇地道:“咦?你是出家人啊,為何好像鼓勵我殺了她似的?”

  東陽氣道:“還不是因為你!我是出家人不錯,可我也是大唐公主,宮里那些勾心斗角的事,我經歷過的不比你少,就算你心存善念不殺她,也該將她死死摁在你府上哪里也別想去,放虎歸山留后患的道理你難道不懂?你若真這么忌憚她,便應該拿出手段將禍患消弭于未起之時。”

  李素笑嘆道:“她離開對我也有好處,利弊權衡之后我才決定放她走的,接下來怎樣,不妨拭目以待,就算她以后得了勢,我終歸也不是任人拿捏的軟柿子。”

  東陽笑嗔著白了他一眼,道:“你呀,明明是個善良的好人,心存一絲仁念放過了她,偏偏還嘴硬…”

  李素苦笑道:“行了行了,娘子,今晚可是咱們的洞房花燭夜,你這喊打喊殺的不覺得太煞風景了么?”

  提到這個東陽頓時羞不可抑,俏臉紅得像一只煮熟的大蝦,扭過頭快走幾步,羞道:“你…說什么胡話!我只是,只是…與你聊聊人生,你想到哪里去了?”

  李素笑道:“你才是說胡話,而且說的還是我剛剛說過的胡話,聊人生這么爛的理由也敢說,當我是你家那傻丫頭綠柳?都老夫老妻了,羞啥?”

  東陽愈發羞得不行,腳步也越來越快,一副做賊心虛的樣子,匆匆領著李素進了寢殿。

  事前的準備做得很足,東陽早已將侍候的宮女支開,偌大的寢殿內只剩了李素和她二人。

  殿內被重新布置了一遍,正中的桌案上擺著一雙燭臺,紅彤彤的蠟燭已燒了一半,昏黃的燭光隨風微擺,襯映出一雙好事多磨的人影。

  燭臺中間擺上了三色供品,還有一壇酒,兩只酒盞,桌案下兩只蒲團上蒙罩了一層通紅的綢布。

  東陽牽著他的手,悄悄走進了殿內,臉蛋被燭光襯照得紅艷艷的。

  李素有些驚呆了,看著這殿內的布置,訥訥道:“你這是…”

  東陽垂著頭,眼眶微紅,輕聲道:“今夜起,你便是我實實在在的夫君了,咱們身份不差,可是尋常百姓家都能有的大婚之禮,你我偏偏求而不可得,這些…是我白天里獨自悄悄布置的,連綠柳都不知道,簡陋了一點,好歹也算是夫妻之禮了吧。”

  李素無言,牽著她的手握得更緊了。

  東陽眼眶越來越紅,拉著他走向蒲團,二人雙雙面向桌案跪下。

  取過桌案上的兩盞酒,東陽遞一盞給李素,自己舉起另一盞,朝他敬了一下,含淚笑道:“妾身自小喪母,宮里時活得孤獨,許多嫁人的規矩也不懂,都是想當然弄的,或許有些地方弄得四不像,夫君莫嫌棄,今晚行過夫妻之禮,妾身便真正是李家的人了,從此禍福與共,不離不棄,縱然夫君負我,我亦不負夫君。”

  李素眼眶發熱,慨然嘆道:“你不要這么說,…是我負了你。”

  東陽眼淚撲簌而下,卻仍笑道:“誰都不負誰,你我夫妻走到今天這一步不容易,都是豁出命才掙來的,日后亦當互相扶持走下去,夫君,且與妾身滿飲此盞。”

  說完東陽仰脖一飲而盡。

  李素也隨之飲盡,酒是非常溫和的葡萄釀,他的喜好東陽一直都記得的。

  重新滿上一盞,東陽接著道:“這第二盞,敬夫君的高堂父母和我的父皇母妃,你我的母親都逝世了,父親都還健在,可今夜的大禮,卻沒辦法請他們來,說來是我這個媳婦的不孝,終究亦是被世情所誤,愿兩位父親不要怪我們。”

  梨花帶雨卻朝李素嫣然一笑,東陽笑道:“夫君,且與妾身滿飲此盞。”

  李素沉默著一口飲盡。

  東陽顫巍巍地滿上第三盞,遞給李素。

  “這第三盞,敬咱們今世的緣分,夫君,當年在涇水河邊認識你,是我生平最大的幸事,恨只恨我生在帝王家,讓咱們的這段美好姻緣多了許多波折,往后的日子,還望夫君多包容妾身,妾身性子不壞,卻也有許多不懂事的地方,有時候跟夫君置氣了,鬧騰了,哭了,笑了,夫君且為妾身多一些耐心,當然,為了咱們李家的世代興旺,需要妾身全力以赴的地方,夫君也萬莫與妾身客氣,‘禍福與共’四個字,不能只是掛在嘴上說的。”

  “夫君,來,滿飲此盞。”

  二人飲盡,李素忽然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很軟,也很涼。

  二人相視一笑,然后面向桌案上的紅燭,緩緩拜了下去。

  三拜,禮成,二人站起身,東陽忽然忘情地撲進他懷里痛苦失聲。

  夜風入室,紅燭的火光翩翩搖曳,忽然一聲輕炸,紅燭迸出一朵并蒂燈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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