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治主動請求圈禁的消息實在太震驚,連遇事向來淡定的李素也被驚得腦子發懵,半晌沒反應過來。
這個變故完全在李素的意料之外,可以說整件事已超出了他的掌控了。
馮渡被刺既是個危機,也是個轉機,李素親手制造出這件事,為的不僅是保住李治留在長安,同時還要借此事幫李治撈取政治資本,達到與魏王李泰平等爭奪太子之位的目的。
以李素原本的計劃,當長安城的流言喧囂塵上,愈演愈烈,眼看將要把李治淹沒之時,李素再主動拋出案件的真相,為李治洗刷冤屈,一抑一揚之間,被冤枉的李治便能得到李世民的愧疚,天子的愧疚便是李治最大的政治資本,這種愧疚的心理在將來爭奪太子之位時至關重要,它甚至能左右李世民心中的天平傾向。
可惜的是,李素終究還是小瞧了長孫無忌。
天下英雄皆是久經風浪之輩,豈能被李素玩弄于股掌之中?老狐貍畢竟是老狐貍,不僅一眼看穿了李素的圖謀,而且很快拿出對策進行反擊,一擊則直接命中李素的軟肋。
李治進了宗正寺,麻煩可就大了。
宗正寺是專門處置違了大唐律法的皇族子弟的地方,也就是明清之時的宗人府的前身,宗正寺卿屬九卿之一,向來由德高望重的皇族長輩擔任,這個地方好進不好出,一旦被圈禁進去,折磨受刑或許不至于,但想要出來可就沒那么容易了,尤其是當李世民認定了李治是殺馮渡的兇手,李治便完全斷絕了爭奪太子的希望。
布下一局好棋,被突如其來的變故打得陷入了劣勢,李素此刻的心情約等于被一萬頭呼嘯奔騰而過,被踩得體無完膚。
相比之下,李義府此刻也在被一萬頭來回奔騰碾壓。
“李公爺,都這時候了,您莫鬧,求您認真拿個主意…”李義府擦著額頭的汗苦笑道。
功利心越重,得失心也越重,既然投奔了李素,對李義府來說算是選擇了站隊,大家的共同目標便是輔佐李治,助他登上太子之位,乃至最后成功順利的登上皇位,那時的他,便是天子潛邸之時的從龍功臣,未來榮華富貴不可限量。
然而天不從人愿,李治莫名陷入命案,被圈禁在宗正寺,剛剛站好了隊,隊長卻沒了,實在令李義府心驚膽戰渾身發寒。
這不僅關乎前程,而且還要命啊。
相比之下,李素倒沒那么驚慌,事情發生得突然,他確實懵了一陣,現在已漸漸恢復了冷靜。
李義府許敬宗和裴行儉三人臉色難看,李素卻仍是一臉平靜,遇危不亂的表情無形中倒是令三人莫名安定下來。
“李公爺,您剛說有兩個辦法,一是讓下官去捅死魏王,這個…”李義府臉頰狠狠抽搐了幾下,道:“這個…下官以為,呃,不大妥當吧?不知李公爺的第二個法子是什么?”
李素精神一振,欣然笑道:“第二個法子雖然很消極,但很有用…”
迎著三人期盼的目光,李素滿懷激.情地道:“…我們散伙吧!”
三人目瞪口呆:“……”
“…你們回你們的高老莊,我回我的花果山,從此逍遙度日,快活無拘,豈不美哉?”
三人:“……”
要不是眼前這家伙爵位太高,三人暴起身形揍他個半身不遂該是多么美哉啊!
一陣尷尬的寂靜之后,李義府眼珠充血,從牙縫里迸出幾個字:“李公爺,求您了,真的莫鬧了!”
李素見三人神色不對,不由失望地嘆了口氣。
知音難覓啊…
“好吧,說正經的,不開玩笑了。”李素有氣無力地道。
三人頓時挺直了身子,洗耳恭聽狀。
李素沉吟片刻,忽然頹喪地嘆了口氣:“對不起,此時此刻,我實在不知道有什么正經話能說了…晉王被圈禁宗正寺情況不明,馮渡被刺案無端冒出來一個被滅了口的下人,又冒出來一個莫名其妙跟他接頭的晉王侍衛,分明是有人背后捏造證據,妄圖將晉王的嫌疑坐實,將此案定為鐵案,現在晉王被圈禁,他們的目的達到了,如今朝堂群情激憤,朝臣不斷上疏,請求陛下嚴懲晉王,恐怕過不了幾日,陛下就不得不下旨將晉王削爵貶為庶民,晉王冤屈難洗,你我如何自處?”
李義府臉色愈發難看,沉聲道:“是非黑白,終有水落石出之日,就算眼下晉王難以自辯,將來總會沉冤昭雪的。”
李素嘆道:“李少監也是久經風浪之輩,難道你不知其中兇險么?魏王意欲東宮之位,視晉王為心腹大敵,怎會容許晉王洗清冤屈?這樁案子發展到如今,已然是無頭無尾,死無對證,唯一活著的那名所謂與馮府下人接頭的侍衛,恐怕早已是對方埋在晉王身邊的棋子,而且幾乎相當于是對方的死士,不可能從他嘴里撬出任何東西,若欲洗清晉王冤屈談何容易。”
李義府頹然嘆氣:“難道就這么放棄了不成?”
李素垂頭思索片刻,道:“不論如何,我必須先見晉王一面,有些事情要與他當面聊聊,聊透了才能再想辦法為他洗冤。”
抬頭望向三人,李素道:“宗正寺是圈禁皇族子弟的禁地,尋常官員難以進入,各位誰有辦法讓我進宗正寺見晉王?”
三人面面相覷,許敬宗沉思半晌,忽然遲疑地道:“老夫昔年任給事中時有一同僚,與老夫交情甚佳,后來老夫遷職火器局,那位同僚平調至宗正寺任寺丞,可惜這些年與老夫來往漸疏,不知…”
李素大喜,忙道:“有交情就好,疏淡一點亦無妨,便有勞叔父大人奔走一番了。”
許敬宗苦笑道:“也不知那位同僚還念不念當年舊情…”
李素胸有成竹地笑道:“舊情是舊情,該有的表示也不能少,叔父大人送幾千貫的禮物過去,想必看在禮物的面子上他也不會拒絕的,說來只是求他讓我跟晉王見一面,算不得什么大事,叔父大人您說呢?”
許敬宗點頭:“倒也是這個道理,那么,老夫稍停走的時候便將錢帶走,明日便買幾件豪奢的禮物登門拜訪他吧…”
李素笑容忽然有點僵硬:“…把錢帶走?誰的錢?”
許敬宗愕然:“當然是你的。”
李素臉色數變,然后強笑道:“…最近手頭不大方便呀,危難關頭,叔父大人還計較這些細枝末節作甚?這錢叔父大人先幫我墊上,待晉王脫困后定當奉還。”
許敬宗臉頰一抽:“…你真會奉還?”
“叔父大人看我真誠的目光,看到了嗎?眼神里滿滿的誠信啊!”
許敬宗辦事還是很靠譜的,當日便登門拜訪了那位同僚,幾千貫的賄賂很有效,拿錢砸開了這位宗正寺丞的金口,李素第二天便來到宗正寺的門口,那位收了禮的寺丞在門口等著他,二人就這樣大搖大擺走了進去。
宗正寺占地并不大,只是一套五進的大宅院,前庭是宗正寺諸官辦公的地方,后面第三進往里走,便是圈禁皇族子弟的廂房。
這個從邏輯上來說也說得過去,畢竟李世民也是要面子的,天家皇族的身份何等高貴,宗正寺這種專門與皇族子弟過不去的地方,若弄一塊比太極宮還大的監牢,難不成皇族子弟全都是作奸犯科之輩?
說是圈禁之地,其實宗正寺內的環境還是很不錯的,守衛也并不森嚴,大抵是因為被圈禁的皇族子弟沒人敢逃跑吧。
前庭兩進是署衙辦公之地,與大唐別的署衙沒什么兩樣,屋瓦紅墻頗為破舊,進了第三進院子,風景便大不一樣了。院子拱門前有兩隊禁衛值守,李素拿著腰牌跨進拱門后,迎面便是一片茂密的庭院小林,中間一條狹窄曲折的小徑,陰涼通幽,時有微風拂面,伴隨著陣陣蟬鳴蟲叫。院中有一座假山,山上一座六角涼亭,穿過假山旁的小路,便是左右兩排廂房。
那位收了重禮的寺丞親自領路,將李素領到右邊第三間廂房門口,無聲地朝門口指了指,然后朝他一笑,行了一禮后便識趣地退下。
被圈禁的李治便住在這間廂房里。
李素推門而入,見李治獨自盤腿坐在席上,一臉的頹廢憂傷,平日周正的衣冠此刻卻凌亂地披掛在身上,露出一小片并不太強壯的胸脯。
門口光線一暗,李治皺眉抬起頭,見李素站在門口,李治不由一呆,接著驚喜地站起身來。
“子正兄!你怎么來了?難道你也被父皇…”
李素白了他一眼,哼道:“盼我點好啊,你倒霉難道還想拖我墊背?再說,就算你父皇要處罰我,我也沒資格住這里呀…”
李治愈發高興了:“所以,子正兄是來探望我的?”
李素這次根本懶得回答他了,扭頭環顧房間四周。
房間頗為簡陋,但并不寒酸,矮腳桌案和柜子都是新的,也沒什么怪味道,看來皇嫡子的待遇果然不一樣,連坐牢都坐得如此享受。
桌案上有幾本書和一個燭臺,其中一本書攤開來,已讀了多半,卻是貞觀初年由魏征和虞世南等諫官奉旨編撰的《群書治要》,桌上這一冊恰好讀到晉書部分。
李素拿眼飛快一掃,然后笑了笑。
“被圈禁了仍不忘讀書,你以前讀書可沒這么勤奮,三天兩頭曠學,褚遂良都恨不得把你吊起來抽死。”
李治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以前沒人關我,天下之大,那么多好吃的東西,好玩的地方,哪里靜得下心讀書?現在好了,每天被圈禁在這方寸之地,寸步不能移,除了讀書,我還能做什么呢?”
李素贊許地笑了,然后指了指那本攤開的書,道:“讀書是好事,不過《群書治要》是關于治世治政一類的書,東宮之位未定之前,你讀這個不合適,容易授人以柄,讓敵人提高警惕,也容易讓你父皇生猜疑之心。”
李治呆怔片刻,然后恍然,一臉慚愧道:“若非子正兄提醒,治差點又犯了錯…”
頹敗地嘆了口氣,李治小臉擰成一團,意氣蕭然道:“東宮之位爭得兇險,事情剛起了個頭,我便落入別人的算計,如今就算讀什么書都暗藏殺機,而我卻懵然不覺,看來我果真不是當太子的料…”
說完李治抬頭看著李素,可憐巴巴的眼神招人心疼。
按說這個時候李素應該馬上送上生鮮可口又營養的雞湯,安撫一下可憐的小皇子那顆破碎的玻璃心。
誰知李素聞言卻精神一振,大喜道:“這話我早想跟你說了,一直沒好意思開口,既然你想通了那就再好不過,咱們散伙吧,你當你的逍遙王爺,我繼續混吃等死,爭什么太子,那個位置既不好吃又不好玩,遠沒有在家數錢那么愉悅,就這么愉快的決定了,告辭告辭,你在這里好好改造,我在外面等你刑滿釋放重新做人…”
說完李素起身,拍拍屁股便往外走。
李治呆住了,木然的表情漸漸化作悲憤,傻傻看著李素的背影。
說好的雞湯呢?說好做彼此的天使呢?現在這算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