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老五的話沒錯,論資歷,李素確實有資格任平亂主帥,領著大唐王師將西域折騰個底朝天。
當初奉旨駐守西州時,李素雖然只是別駕,但行事卻霸氣十足,上任的第一件事便是反客為主將西州刺史曹余的權力奪了過來,并且大力發展商業和軍備,終于將一座破爛的土城變了模樣,并且靠它死死守住了西域諸國聯軍的進攻。
西州如今變得怎樣李素并不清楚,但他曾為那座城池付出過心血,流下過鮮血,他親手立的那塊英雄碑仍佇立在城外,經歷著風吹雨打,告訴每一個進城的人們,這里曾經發生過怎樣慘烈的戰爭,多少人付出鮮血和生命的代價,才保住了這一方土地的安寧祥和。
為任西州近三年,可以說,西州的繁華是李素建起來的,城里進進出出的使節,官員,商人,僧道等等,李素全都認識,說起人脈,說起威望,李素可以說是西州第一人,甚至在整個西域都是赫赫有名。
方老五說他是平西域之亂最合適的主帥人選,這句話并沒錯,如果李素奉旨領軍平亂,只要過了玉門關,便能收到望風披靡的效果,治理西州三年,人脈也好,威望也好,當年西州一戰,李素積攢得足夠多了,若李世民認識考慮這個問題的話,任李素當平亂主帥的建議倒也非常有道理。
只不過聽過方老五的建議后,李素的臉頰情不自禁抽了抽。
道理歸道理,合適歸合適,以李素的性格,若讓他千里跋涉出關,領著大軍過那種浴血沙場還得吃沙吞土的苦日子,并且還要冒著有可能會兵敗被殺被俘的危險,去干這么一件與自己的切身利益完全無關的事情,這種蠢事殺了李素都不愿干。
扭過頭深深看著方老五,方老五神情興奮,目光期待,巴巴地盯著李素。
方老五出身軍伍,可以說在軍伍里混了一輩子,雖然混得不算好,臨到退役也只是個火長,但沙場建功立業的軍伍情懷卻深植心中,大丈夫馬上取功名正是理所當然之選,至于危險的因素,被他完全拋諸腦后,吃飯都有被噎死的,打仗當然也會死人,但風險和收益絕對成正比。
李素嘆了口氣,道:“五叔…”
“在。”
“要不是看你年紀比我大,貴府三代以內的女性親人今日必然難逃一劫…”
領兵打仗這個可能被李素毫不考慮地放棄,不僅放棄,而且深惡痛絕。任何有危險的差事李素都是這個態度。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二十多歲便已封了縣公,眼看離封王裂土不遠了,絕大多數人一輩子都難以得到的榮華富貴,李素在二十多歲時便已得到,而且得到的東西遠遠超出意料,他還年輕,這輩子他還可以有許多好逸惡勞混吃等死的時間,但絕不包括玩命。當年為了大唐帝國玩過一次命,已經足夠了。
出宮后,李素領著眾部曲牽馬緩緩朝城門走去。
雖說早在從西州回來后李世民便賜他長安城騎馬,不過但凡稍微有點情商的人都明白,圣旨上說了準許,并不一定代表你真的能這么干,懂得收斂的人應該知道,這只不過是一種榮耀而已,如果順桿子往上爬,這根桿子注定爬不了多高。
所以李素和眾部曲仍舊規規矩矩牽著馬,在長安的街市上步行。
穿過朱雀大街后便是太平坊,離城門還很遠,長安城太大了,李素一邊走一邊在考慮,是不是該在長安城里買個別院,這樣方便自己上朝,這個別院最大的好處是,不但可以省了自己奔波之苦,而且還可以多睡一個多時辰…
想著想著,不知走到了哪里,忽然聽到街邊一條暗巷里傳來一陣嘈雜,接著一陣壓低了聲音的咒罵和一聲痛苦的悶哼,顯然有人挨了揍。
李素神情不變,仿若未聞,連眼角余光都不曾瞟一下,徑自路過暗巷。
人世間的不平事太多了,哪怕是在大唐的國都長安城,哪怕是如今四海承平的盛世里,那些權貴人物根本不曾在意過的角落內,每天每時每刻仍發生著各種不平事,世情陰陽相濟,善惡皆存,有光明便會有陰暗,任何地方都存在著陽光照不到的角落。李素不是豪俠,也不是菩薩,他還沒到“兼濟天下”的境界,哪怕發生在眼前的事,能不管就盡量不管,因為他討厭麻煩,惹上麻煩便意味著他要犧牲許多發呆和睡覺的時間去解決它,這是對好逸惡勞的人生最大的不尊重。
所以明知暗巷內必然發生了某件欺凌之事,但李素還是視若無睹地淡定路過。
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老天似乎注定要他管一管這樁不平事。
剛剛路過暗巷口,巷口內便橫飛出一道身影,這道身影要死不死的恰好摔在李家一名部曲身上。
那道身影被狠狠摔落在地,發出痛苦的呻.吟,李家那名部曲也被順勢撞倒,部曲身子一挺,非常利落地起身,臉色卻漲成了豬肝色。
怎么說也是歷經大小數十戰的老兵,靠著一身廝殺本事打算給公爺賣一輩子命了,結果卻被不知何處飛出來的人影撞了個人仰馬翻,痛不痛還是其次,主要是在公爺面前大丟臉面,部曲不由勃然大怒,然后右手一沉,按住了腰側的橫刀刀柄,滿是殺意地瞪著躺在地上呻.吟的人。
突發的變故,李素不得不停下了腳步,人還沒轉身,便長長嘆了口氣。
他知道,麻煩來了,這次和以前一樣,是麻煩主動找上了他,不得不懷疑自己小時候是不是被瘟神親過,這運氣背的…
從暗巷里飛出來的人仍躺在地上哀嚎,一邊嚎一邊打滾,神情痛苦之極,李素皺眉看了片刻,卻發現他身上并沒有太明顯的傷口,只是外表很狼狽而已,李素甚至懷疑這家伙是不是在碰瓷。
方老五走上前,蹲下來仔細看了看,然后起身湊在李素耳邊輕聲道:“公爺,他確實傷了,右臂骨頭折了,肋骨似乎也斷了兩根,不知多大的仇,下手也太狠了…”
李素點點頭,然后目光平靜地注視著黑暗的巷子深處。
以標準的平沙落雁式倒飛出來的人,自然不可能是自己干的,按照通俗的劇情發展,這時候大反派應該一臉得意洋洋領著狗腿子們從巷內走出來了,不但走出來而且還要大喊一聲…
“安平侯府辦事,無關人等走開,莫惹禍上身!”
李素嘆了口氣,他很痛恨自己的料事如神,老天為什么要把自己生得如此聰明?
囂張跋扈的場面話說完后,巷子里方才緩緩走出一群人,前面十來人穿著青色短衫,典型的家仆護院打扮,最后出場的卻是一位穿著華衣的貴公子。
貴公子身材不高,長相頗為英俊,十八九歲的年紀,神情陰沉卻帶著幾分倨傲和跋扈,李素第一眼見他便覺不喜,不喜的理由有兩個,一個是他比較英俊,另一個是跋扈。
這兩條理由都犯了李素的忌諱,尤其見不得英俊的人,令李素不由自主產生危機感,覺得威脅到了自己“天下第一俊”的地位,總想朝別人臉上潑硫酸毀他的容…
不管長相如何,身材如何,李素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將這位貴公子定了性,看這囂張的面孔,看他帶的那群狗腿子,看他不入流的欺負人的手段…方方面面都在述說著一個經典的事實,——他是炮灰,風光出場然后就被主角往死里踩的那種炮灰,身份越高貴踩得越有快感。
果然如巨星登場亮相似的,貴公子步履很緩慢,臉上的倨傲之氣一直不曾消散,走出巷口后,貴公子看到李素的穿著,還有身后十幾個部曲,不由一愣,倨傲的神情頓時消去許多,臉色數變之后,終于凝重起來。
李素笑了。
很顯然,炮灰還是有眼力的,一眼便能看出什么人能惹,什么人不能惹,雖然不認識李素,但他馬上能察覺,李素這種排場的人惹不得,或者說,惹了以后得不償失,會付出很大的代價。
拱了拱手,貴公子行了一禮,道:“在下安平縣侯長子劉顯,適才下人無禮,沖撞了足下,實在抱歉,還請足下海涵。”
李素又笑了,笑得很燦爛。
嗯,有眼力,懂得趨吉避兇,知道不好惹便馬上以禮相待,但是畢竟年輕,做人還是不夠火候,開口第一句話首先便把自己的背景亮了出來,顯然賠罪的同時多少摻了幾分示威的意思,讓自己對他生出忌憚之心,以便雙方輕描淡寫揭過此事。
看來這年頭的炮灰也不笨啊,生在權貴人家,又是長子,從出生開始便被家主當做繼承人培養教育,再怎么失敗的教育,也不可能培養出一個蠢貨。
躺在地上的人仍在哀嚎,李素卻看都沒看他一眼,反倒朝這位侯府長子劉顯笑了笑,道:“無妨,我只是路過,些許沖撞小事不必計較,你們繼續,我告辭了。”
說完李素朝方老五示意了一下,然后眾人舉步便走。
至于地上躺著的人為何被劉顯的狗腿子揍,雙方有什么過節,誰是誰非,誰善誰惡等等,這些李素渾不關心,他沒有管閑事的愛好,雖然俗話說“路不平,有人鏟”,但李素畢竟不是活雷鋒,更不是壓路機…
離開時李素心里甚至在竊喜,很好,成功地避免了一樁麻煩。
李素從來不覺得自己是壞人,當然,也從來不認為自己有多好,跟所有平凡普通的人一樣,心中有善有惡,有明有暗,有一點點愛心,也有一點點善心,但絕不會到泛濫的地步,善心愛心是人性中很寶貴的東西,多了,就不值錢了。
所以李素離開時走得異常堅定,毫無愧疚。
走出三步,身后一道似曾相熟的聲音叫住了他,李素不得不再次停下腳步。
“子正兄,是我!我是侯杰…”
聲音很虛弱,李素回過頭,這才第一次正眼望向剛才挨了揍躺在地上哀嚎的那位仁兄。
看清了他的面容后,李素郁悶地嘆了口氣。
這樁麻煩,不惹也得惹了。
因為這位確實是熟人,準確的說,李素跟他爹是熟人。
侯杰,侯君集的長子,據說還掛了某個州城刺史的虛銜,如果侯君集當初沒摻和李承乾謀反的話,現在的侯杰應該還是國公府的嫡長子,每天無憂無慮地和長安城的紈绔們吃喝嫖賭順便耐心等待老爹蹬腿后自己繼承爵位,而絕非此刻這般被人欺凌后躺在地上哀嚎,套句曾經流行的歌詞,“他應該在車里,不應該在車底”…
可是,侯君集偏偏干了一件作死的事,然后被李世民一擼到底,不但被免了官,削了爵,而且被流放到數千里外的瓊南去了,侯家國公權貴的地位驟然間一落千丈,成了普通的平民百姓,老實說,如果不是看在侯君集當初果斷臨陣倒戈的份上,整個侯家都會被流放到瓊南去,后來只罰了侯君集一人流放,顯然李世民還是給曾經的開國功臣留了幾分情面的。
李素與侯杰認識,但并無深交,以李素如今的身份地位,真正來往的皆是這些紈绔子弟們的父輩,說實話,侯杰的身份還不足以讓李素能與他有更深的交情,大家的起點不同,紈绔們靠的是祖輩父輩的蔭恩,而李素,卻是真正的白手起家,長安城那些手握重權的權貴們口頭上將李素當成晚輩,事實上沒有一個人敢看輕李素,彼此聊的話題都是朝堂國事,與李素說話的語氣都是平起平坐的詢問和商議。如侯杰這些紈绔子弟者,李素平日與他們玩歸玩,但他們在李素心里的分量卻明顯便沒那么重了。
見地上躺著的人果然是侯杰,李素頗有些意外,急忙上前兩步,蹲了下來。
“侯賢弟?果真是你?”李素吃驚地道。
見李素回來,安平侯長子劉顯的臉色頓時陰沉下來。
侯杰右臂已骨折,肋骨也斷了兩根,奮力叫回李素后便痛得冷汗直冒,仍躺在地上起不了身。
李素詫異道:“侯賢弟為何這般模樣?”
見侯杰疼得說不出話,李素吩咐方老五給他正骨上夾板,他卻轉身望向劉顯。
“侯家是開國國公,你為何將侯杰傷成這樣?”李素淡淡地問道。
眼見李素終于還是插手了,劉顯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難看,卻仍努力擠出了笑臉,道:“侯家如今已不是國公。”
李素點點頭,話說得簡潔,卻一語道破世態炎涼。
落翅的鳳凰不如雞,劉顯就是這個意思,所以他敢以縣侯長子的身份揍侯杰,因為侯家的國公之爵已被削,而且侯君集牽扯進了謀反大罪,這個罪是無法赦免的,基本上是不可能翻身了。
李素扭過頭,望向方老五,湊在他耳邊輕聲道:“這個‘安平縣侯’是哪里冒出來的?為何以前沒聽說過?”
李素確實對安平縣侯很陌生,說來也在長安城廝混這些年了,無論朝堂權貴,還是紈绔子弟,李素與他們皆有來往,平日里叔叔伯伯或是稱兄道弟,不夸張的說,長安城里大大小小的權貴,李素不認識的還真的不多,但是李素可以肯定,自己真不認識什么安平縣侯。
原本問方老五只是隨意一問,李素并未指望方老五能回答,誰知方老五還真知道這位安平縣侯。
“公爺,安平縣侯是兩個月前才調任長安城的,據說這劉顯的父親劉平也曾是開國功臣,隋末時是竇建德手下的部將,后來見情勢不對,果斷棄了竇建德,投了高祖皇帝陛下,倒也立過一些功勞,大唐立國后,高祖陛下封賞功臣,這位劉平也順手撈了個安平縣侯,被任為涼州刺史,兩個月前,劉平被調任回長安,任吏部侍郎…”
李素恍然,喃喃道:“難怪我不認識他,而他也不認識我…”
隨即李素扭頭看著方老五,疑惑道:“你為何知道得如此清楚?”
方老五咧嘴笑道:“小人是公爺您的親衛,時刻貼身護衛公爺安危,村里王家老二與小人甚為投契,經常和我說起長安城里的是非和權貴,說面相小人肯定不認識,但只要報出名頭,小人多少還是知道幾分來歷的,王家老二說了,教小人記住這些權貴的名頭和來歷,將來若公爺若與他們起了沖突,也好讓公爺您決斷進退…”
李素笑著點頭:“你們倒也盡心盡責。”
遲疑了一下,李素又問道:“那位安平縣侯突然被調回長安,而且直接被任為吏部侍郎,…應該抱了哪位權貴的大腿吧?”
方老五笑道:“公爺所料不錯,王家老二說,那位安平侯去年攀上了長孫家,長孫宰相恰好分管吏部…”
李素又點頭,話說清楚便明白了,看來今日遇到了一位事業恰好正在上升期的權貴…的倒霉兒子。
轉頭看著虛弱地躺在地上的侯杰,再看看神色陰沉的劉顯,李素目光平靜,語氣淡然地道:“不管你和侯杰有何仇怨,此刻開始,一筆勾銷。”
劉顯瞳孔猛地縮成針尖大小,神色愈發陰沉了。
“這位兄臺欲插手此事?”
李素笑道:“不錯,我插手了。”
劉顯愣了一下,怒道:“敢問兄臺高姓大名?”
“姓李,名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