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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四章 滿城風雨

  有時候好事能在一夜之間變成壞事,明明是大喜臨門的事情,過了一晚就突然變成了無妄之災。

  李素并不笨,可以說比絕大多數人聰明,從李世民給李素晉爵的那天起,李素便預感到此事對自己來說也許算不上什么喜事,如今果然不幸料中。

  御史臺是一群很喜歡管閑事的人聚集起來的朝廷機構,這些人平日里沒什么大用,說到治國安邦,他們比不得三省六部,出口成章卻往往言中無物,說白了就是遇到國事便只知廢話連篇,所以治國不是他們的強項。

  只不過如果道起東家長西家短,哪個朝臣德行有虧,哪個勛貴儀容不整,哪家公侯之子路過東市拿了個瓷瓶沒給錢等等,御史們便精神抖擻了,一個個打了雞血似的往死里參,痛哭流涕加痛心疾首,一個瓷瓶沒給錢從他們嘴里說出來便成了道德禮樂崩壞亡國即在眼前的惡兆,不誅不足以還世道朗朗青天白日云云。

  演技精湛,表情夸張,言辭如刀,斥責如箭。

  這類人在朝堂里向來都是很討嫌的,因為他們太追求完美,任何一點小小的瑕疵落在他們眼里都成了大逆不道的罪行,在他們眼里,除了他們自己以外,整個朝堂的大臣都成了壞人,是他們專政的對象,甚至包括皇帝。

  李世民當初喜歡玩鳥(注:字面意思,玩的鳥是有羽毛有翅膀的那種鳥,不是別的那啥),有一天逗鳥逗得正歡,有名的諫臣魏征忽然進殿,饒是李世民雄才偉略,對這位朝堂里最討嫌的言官也不知不覺心懷幾分畏懼,生怕魏征拿他的鳥大做文章,于是趕緊將鳥捂在懷里,強打起精神和魏征聊天。

  而魏征這老頭兒也壞到極點了,不知是否已發現李世民懷里的鳥,坐在大殿內若無其事東拉西扯,閑聊了一兩個時辰也沒告辭的意思,待到魏老頭好不容易興盡而退,李世民懷里的鳥早已被他自己活活捂死了。

  言官的威力,由此可見一斑。

  正所謂“舍得一身剮,皇帝拉下馬”,這句話說起來大逆不道,但言官們卻真敢這么干的。貞觀朝最不怕死最喜歡摸老虎屁股挑戰生存極限的諫臣魏征,已為無數繼往開來的后來人對關于如何完美作死做出了教科書般經典的示范。

  李素被封縣公,長安朝堂里的議論便是由言官開始的。

  理由很多,威望,德行,功勞,年齡等等,別看李素平日里在朝臣們面前扮乖裝嫩,一個個叔叔長伯伯短的,這些年倒也頗得朝臣們的喜愛,基本沒給自己樹敵,那是因為李素并未觸及到大家的利益,一個小小的少年郎,仗著陛下的恩寵,也著實立過幾件功勞,封個縣侯情當是哄哄少年開心,也讓陛下樂呵一下,所以當年李素封侯的事并未在朝堂里泛起多大的波瀾。

  然而這一次不一樣了,這次李素是爵晉縣公。

  “公”啊,二十多歲的年輕小子,嘴上無毛還經常闖禍,何德何能竟能封公?他若封了公,我們這些追隨陛下多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老家伙是不是都該去死了?

  “不患貧而患不均”,這句話用在朝堂上也合適。李世民這些年有意無意削減爵位,大家也都心知肚明,既然大唐的爵位基本沒有指望,我們謀官職便是,反正我得不到的東西,別人都得不到。

  可是如今有一個人逆流而上,年紀輕輕就被破例封了縣公,嫉妒心使然之下,朝臣們可就想不通了,削爵大家沒意見,封爵可不成,一個毛頭小子無端端被封了公,你置我們這些老臣于何地?

  風浪驟起,滿城風雨。

  以監察御史石狄為首,御史臺共計五名御史聯名上疏,請求李世民收回成命,不宜封賞過甚。

  過了兩天,事情越鬧越大,看不過眼的朝臣也越來越多,漸漸的,朝中竟有百來名大臣都接連上疏,請求李世民慎重斟酌給李素晉爵一事。

  長安城內也是流言四起,臣民明里暗里議論紛紛,李素很被動地成為了風暴的中心。

  李素絲毫沒有身處風暴中心本該戰戰兢兢的覺悟,此時的他像一塊歷經千鍋的滾刀肉,一副渾不在意的模樣,悠閑地躺在東陽道觀的水榭涼亭內,枕在東陽柔軟又有彈性的大腿上,側著頭任由東陽給他掏耳朵。

  時已入春,萬物復蘇,久違的陽光也從厚重的云層里冒出了頭,萬道金光灑滿人間,春花悄然綻放,細柳隨風搖曳,春風拂過臉頰,有些癢,但很舒服。

  東陽掏耳朵掏得很細致,一柄銀制的小耳勺拈在手中,她的神情嚴肅而小心,像一位正在給患者動大手術的外科醫生。

  “長安城里都鬧翻天了,連我這個不問世事的道觀都有傳聞進來,說朝臣們為了你差點沒把父皇的金殿掀了,你可倒好,居然還有閑心到我這里曬太陽…”

  東陽一邊掏著李素的耳朵一邊碎碎念,順便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

  “嘶…輕點!把我捅聾了我叫上全家全住你道觀里來,賴你一輩子。”李素臉頰抽搐,細瞇著眼,似痛苦又似舒服。

  東陽嗤地一笑:“那可好了,我現在就讓你變聾子,有本事把你家夫人,李家阿翁還有你家的丫鬟家仆和部曲全搬進道觀,我雖只是個出家人,可最不缺的就是錢財,別說養你全家一輩子,就算養你十輩子也綽綽有余。我敢養,你敢搬來么?”

  李素的眼睛赫然猛睜,顯然東陽的話非常提神醒腦。

  “你有那么多錢?考不考慮送給我?怎么說我也是你男人,女人家家的,留那么多錢做什么,來,都交給我,我來幫你保管…嘶!輕點!”

  東陽故意稍稍下了重手,沒好氣道:“說到錢你就來勁了,晉爵那么大的事你卻渾不在乎!”

  李素眨眨眼:“今心情好,咱不說晉爵,就聊聊錢的事…說說,這些年你都攢了多少錢?你一個公主,每月宮里殿中省都有月份和用度送來,你留那么多錢做甚?乖,都送給我吧,要不投資也行,我幫你運作,大錢生小錢,小錢再生大錢,想象一下,當某天你打開門,發現門外堆滿了錢和銀餅,把你家大門都堵得嚴嚴實實的,想想,那幅畫面該是多么的喜氣洋洋,喜從天降,喜極而泣…”

  東陽噗嗤一笑,不輕不重捶了他一下,道:“又在胡言亂語了,哼,不怕告訴你,我有錢,有很多錢,但我偏就不給你,一文都不給,讓你看著干著急,還以為我是當年那個什么都不懂的傻姑娘么?被你幾句話一哄騙就乖乖的把錢送入虎口,以后你再從我這里騙錢試試?”

  李素吃了一驚,然后目光灼熱且深情地看著她:“東陽,我還是喜歡當初那個傻傻的你,輕輕松松就能騙到你錢的你,告訴我,你跟誰學壞了?讓我抽死他好不好?”

  東陽俏生生地瞪著他,嗔道:“跟你一起這么多年,你的那些伎倆別再想瞞著我,若說學壞,就是跟你學壞的…”

  李素嘆了口氣,蕭然道:“連你都變聰明了,以后我豈不是又斷了條財路?從此我能選擇的路只有魚肉鄉里,貪污官庫了,比起騙你的錢來,這些法子顯然危險多了…”

  東陽氣得將李素的腦袋從她的腿上推下去,薄怒道:“跟你說正經話呢,你總是沒個正經,長安城里鬧翻了天,一百多位朝臣上疏參你,你怎么一點也不著急?若群情激憤,父皇恐怕也不得不把你的縣公爵位削了,日后你豈不是成了長安城的笑柄?如何抬得起頭呀!”

  李素嗤笑:“你要搞清楚,你父皇晉我的爵之后如果又把我的爵位削了,你覺得我是笑柄還是你父皇是笑柄?皇帝金口玉言,封官晉爵的圣旨已下,可謂覆水難收,別說一百多個朝臣,就算滿朝文武都跳出來反對,你父皇的旨意也是落地生根,絕無更改,再說,我只是晉了一級爵,又沒干殺人放火的惡事,你父皇就算把我的爵位收回去,對我也沒有任何損失,樹大招風,我正嫌封給我的這個縣公太惹眼呢,收回去正好,我也安心了,往后一門心思當我的逍遙侯爺。”

  東陽幽幽一嘆,道:“爵封縣公是件多么榮耀的事,當初跟隨父皇的那些功臣們個個都想封公封侯,有的人等了一輩子都沒等到,而你,二十多歲的年紀便得到了,往后你李家成了真正的勛貴門閥,不單對你,對你的子子孫孫而言都是件好事,哪怕后代里面有一兩個不爭氣的,憑著祖輩蒙蔭下來的圣恩和家產,一代兩代的也不容易敗光,這是余蔭子孫的大好事,為何你偏偏沒把它放在眼里?”

  李素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為何要我這個老祖宗來操心?真出了個不爭氣的,腦子一抽筋來個扯旗造反,不論我攢下多少圣恩和家產,一夜之間就能給我敗得干干凈凈,若真發生了這種事,你說我這輩子為誰辛苦為誰忙?所以啊,我只為自己活,只求自己和家人活得舒坦,封爵算是個點綴,縣子侯爺什么,我便笑呵呵的收著,再往高處去可就有點冷了,目標也大了,很容易被人當成靶子的,像我這么聰明又英俊的人,連你父皇都經常夸我是一千年才出一個的英杰少年,你覺得我的模樣長得很像靶子嗎?”

  東陽瞪了他一眼,嗔道:“我算明白了,任何謬論歪理,從你嘴里說出來都能把它扳成真知灼見,這嘴皮子也不知跟誰學的。世人都說為來世修今生,偏偏你的今生就是吃喝玩樂和曬太陽,明明一肚子的學問和本事,使不使還得看你的心情,連惠澤兒孫這種事都不放在心上,當心百年以后你的兒孫連你的牌位都不愿供奉,你可就滿意了。”

  李素笑道:“我這一生的富貴,全是靠自己的本事掙來的,子孫又沒有做過什么,憑什么讓他們享現成的福?真想求個富貴功名,自己想辦法去掙,沙場殺敵也好,讀書考狀元也好,憑自己的能力拿到手的東西才叫真本事,我這么懶的人,連自己的爵位富貴都不想要,實在沒空給子孫留點什么。”

  東陽嘆了口氣,道:“罷了,我知你秉性,從認識你的第一天開始便知了,連我父皇都拿你的性子沒辦法,我能怎么辦?”

  李素笑嘻嘻地又往她柔軟的大腿上一躺,笑道:“來,換另一邊,你繼續給我掏耳朵,我這么干凈的人,哪怕把我橫豎劈開了,里面也應該是干干凈凈的,像雪一樣潔白無瑕,不染凡塵,這才是真實的我…”

  東陽敲了他腦袋一記,道:“行了,這里就我們兩個人,自吹自擂的,指望我也吹捧你幾句?”

  一邊說著,東陽還是聽話地用小銀耳勺掏他另一只耳朵。

  李素舒服地瞇著眼,發出滿足的嘆息,神情像一只優雅且慵懶的貓。

  女人做任何事情時,她的嘴總是無法閑下來的,除非用食物把她的嘴塞住,否則別指望她能安靜,越親近的人她嘮叨得越厲害,如仙女般不食人間煙火的東陽竟也不能免俗。

  “最近你來我這里越來越少了,聽綠柳說,你最近與晉王走得很近?”

  李素懶得說話,他正舒服的瞇著眼,只從鼻孔里淡淡地嗯了一聲。

  東陽嘆道:“最近魏王為爭太子之位,忙著串聯滿朝文武,聽說他也拉攏過你,卻被你拒絕了,魏王是天下公認的下一任太子人選,你拒絕了他,或許已給李家埋下了禍患,而你卻還沒心沒肺的跟晉王那個孩子玩得那么歡實,你到底怎么想的?”

  李素仍連眼睛都沒睜開,只淡淡地道:“放心,埋不了禍患,魏王的生辰八字分量不夠,沒有當太子的命。”

  “你怎么知道他生辰八字不夠分量?難道你還會算命?”

  “我當然不會算,但去年咱們村里路過一位游方的道士老爺爺,那位老爺爺長得仙風道骨,一看就是即將飛升仙界的高人,于是我把魏王的生辰給了他,請他給魏王殿下算算流年,誰知道士老爺爺跟我一樣死要錢,一張嘴便要八文,我還了半天價還到兩文,道士爺爺老大不高興…”

  聽著李素滿嘴胡說八道,東陽氣得稍稍下了重手。

  “哎呀,痛!真聾了!”李素慘叫。

  “叫你胡說八道沒個正經!人家跟你說正事,你總是那么敷衍。”東陽氣道。

  李素嘆道:“好吧,我也認真的說,魏王殿下真的沒有當太子的命,別看如今天下人都覺得他是東宮的不二人選,可我就認死了他沒那個命。”

  東陽哼道:“自太子兄長謀反事敗后,東宮之位一直空懸,快一年了,天下門閥和士子人心不定,朝堂眾臣雖說眼下沒人敢提這事,卻也在蠢蠢欲動了,父皇不會讓太子之位空懸太久的,今年之內必然會重新冊立新太子,按你的說法,若連魏王都沒有當太子的命,父皇那十幾位皇子里誰還有資格?”

  垂頭白了他一眼,東陽哼道:“難不成整天跟你玩玩鬧鬧沒個正形的晉王能入主東宮?”

  李素突然睜開了眼,看著東陽的目光滿是笑意,嘆道:“認識你這么久,唯獨你今日這句話說得最睿智,最有見地…”

  東陽茫然道:“我說什么了?父皇即將重新冊立東宮是天下皆知的事,還有就是晉王…”

  語聲忽然一斷,東陽的纖手抖了一下,臉色頓時有些呆滯了。

  李素痛得齜牙咧嘴,急忙從她大腿上翻身坐起來,瞪著她怒道:“到底會不會弄?我家丫鬟都比你手巧,嚴重警告你啊,再把我弄疼的話,你就永遠失去給我掏耳朵的殊榮了!”

  東陽顧不得駁斥這句不要臉的話,一臉的驚駭,情不自禁地壓低了聲音,道:“你的意思,新的東宮人選莫非是…晉王?”

  李素眨眨眼:“自己清楚就好,千萬別往外說,會要命的,尤其要的還是你男人我的命…”

  東陽一把揪住他,急道:“你會不會押錯寶了?晉王…他還是個孩子,父皇考慮誰都不可能考慮他呀,怎么可能…你可要三思而行,歷朝歷代奪嫡之爭都是異常兇險的,都是拿無數尸骨人命堆上去的,你全家老小都指著你過好日子呢,你莫犯傻!”

  李素笑道:“別人覺得順理成章的事,我卻偏偏反其道而行之,今年以前或許晉王無望問鼎東宮之位,可是今年開始,晉王的希望卻無限增加,因為我站在了他的身后托著他,推著他。”

  東陽定定望著他,幽幽一嘆:“就怕你這一推,不但把晉王推進了火坑,連你也搭進去了。”

  李素一滯,忿忿瞪了她一眼,良久,搖頭喃喃自語:“這個女人不但不會掏耳朵,連聊天都不會,突然好想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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