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勝過開疆辟土,可垂青史千年”。
李世民這句評語不可謂不重,區區一個異國稻種,竟將它拔到如此高度,連帶著李素的功勞也猛地竄高了。
然而,李世民卻并沒有夸大其辭,反而很中肯很客觀。
李素立下的這個功勞,確實勝過了開疆辟土。
將士開疆辟土,橫掃天下,讓大唐君臣得到廣袤無垠的土地,讓民間百姓得到無比的國家自豪感,讓鄰國萬邦敬畏臣服,對雄才偉略的帝王來說,這是一生夢寐以求的境界,真能做到這一點,做夢都能笑醒,而且可以在太廟前用任何一種自己喜歡的姿勢和表情告慰祖宗英靈,順便炫耀一下自己的功績,當然,泰山封禪之類的更是題中應有之義。
然而,無論打下多么廣袤的土地,無論取得多么偉大的功績,但凡是明君,喜悅之后都會馬上冷靜下來,他們很清楚,土地和功績是虛的,不切實際的,自己這一代打下來了,或許下一代出了個昏君就會失去,千年以還,朝代更迭,大抵都是這些原因,誰也不能保證后代帝王和自己一樣英明神武,只要其中一代出現個昏君敗家子,攢下的這點家當就全丟了,所以無論打下多少土地,無論眼前看到的盛世如何繁華似錦,真正英明的帝王眼里,它們終究只是虛象,也就是說,哪怕是帝王也無法保證擁有它們的產權到底有多少年,短則數十,長則數百,終歸有失去它們的一天。
可是李素發現的稻種呢?
它和打下來的土地不一樣,它是可以傳延千秋萬世的,糧食是一個政權乃至一個國家的元氣,在這個以農業為主的年代里,糧食產量幾乎便決定了國力的強弱,決定了國家戰略是處于進攻還是防御,決定了一個朝代的興衰,可以說,它是鞏固帝王統治的基石。
一個很簡單的道理,有飯吃的百姓是絕對不會造反的,因為完全沒必要冒這個風險。
有了糧食這個基礎,整個大唐的戰略將要重新制定,甚至可以考慮在未來數十年內加快對外掠奪和攻占的速度,只要國土不斷擴充,能耕種的土地也將越來越多,引進的新稻種撒下去,糧食的產量也越來越多,然后不斷的擴充,不斷的種糧,滾雪球似的越滾越大,形成一個巨大的良性循環。
只要數代之內的帝王不是太智障,大唐社稷三五百年并不成問題,發展到極盛之時,哪怕帝王真是個昏君敗家子,偌大的國家,殷實的國庫家底,想把它敗完也是一件非常艱難的事,敗兩三代才能見到走下坡路的模樣。
就算國家敗亡了,改朝換代了,可是推廣到民間的新稻種已普及,國亡了,糧食不會亡,哪怕存著悲觀的想法,若干年后大唐不存在了,換成了別的朝代,民間百姓仍要端碗吃飯,每次端起碗,說到這個新糧食的種子,李世民這個名字無論如何都避不過去,這是貞觀朝的政績,千秋萬世之后,朝代換了多少茬兒無所謂,重要的是曾經在大唐貞觀朝,皇帝陛下過一道詔令,從此有了貞觀稻,有了專門研究農作物的農學,大概從那時起,百姓們便不挨餓了。
從這個角度來說,李世民作為皇帝,卻沾了李素的光,才會有后世名垂千古的好名聲,所以李世民才會把李素這次立的功勞拔得這么高,甚至蓋過了開疆辟土。因為這個功勞是李素和李世民共有的,若是把它輕描淡寫,以后史書上該如何定論?如何突出他李世民的英明神武?
李素無過,反而有功,那么,李績的問題來了。
“陛下,既然李素立了功,為何還將他關進大理寺?”李績疑惑地道。
李世民冷笑:“這可怨不得朕,是他自己主動要求繼續蹲大理寺監牢的。”
李績吃驚道:“主動要求?他瘋了?”
李世民淡淡道:“雖然有功,但他確實也破壞了和親,如今吐蕃大相祿東贊四處宣揚,說朕的大唐出了奸臣,吐蕃使團人人義憤,祿東贊放話說必與李素算帳,你覺得眼下若朕把李素放出去,會有怎樣的后果?”
李績呆怔,接著溫文的臉上忽然浮起煞氣。
“敢尋我外甥的晦氣,臣撕碎了那幫雜碎!”
李世民斜眼瞥著他:“然后萬國離心,大戰不止,而致生靈涂炭,烽火連天,嗯?”
李績一滯,然后無奈地怒哼一聲,悻悻不語。
李世民嘆了口氣,目光望向殿外遠方的天空,淡淡地道:“解鈴還需系鈴人,江夏王弟家中還有一攤子爛事,這些都是李素挑起來的,自然仍由他來解決,若是解決不了,李素固然不能輕饒,大唐或許也將面臨一場戰事…”
李績大驚,失聲道:“李素闖的禍這般嚴重?”
李世民露出猶豫之色,良久,嘆道:“現在連朕也不知道他這次做的事究竟算不算闖禍了,或許,對大唐而言是福非禍呢…昨日李素與朕甘露殿內奏對,若他所言不虛的話,為了大唐社稷千秋萬世,這場惡戰,朕值得一打!”
李素仍在大理寺安逸舒坦地當著大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似乎不知不覺間有了一種惡趣味,家里那么多仆人丫鬟不使喚,偏偏喜歡蹲在牢里使喚那些獄卒,看著他們一臉無奈敢怒不敢言,看不順眼自己又干不掉自己的倒霉模樣,他就覺得非常開心,人生無比充實。
悠哉在牢里蹲了四天,李素已然有了一股強烈的想在監牢里養老的沖動,這里除了有點不自由外,簡直完美無缺了。當然,大理寺的獄卒們顯然不這么想,李素住進來的這段日子,獄卒們快瘋了,按說把李素當大爺侍侯也沒什么,好吃好喝供著便是,然而,牢里的這位李大爺對吃喝實在太挑剔了,挑剔到令人發指。
飯菜的味道一定可口,有葷有素,咸淡適中,不僅如此,裝菜的菜碟也有講究,葷菜配白碟,素菜配綠碟,每頓兩個葷菜三個素菜,擺在桌上一定要呈梅花狀散開,梅花的正中間恰好擺一壇酒,每道菜有每道的菜擺放位置,不能一絲一毫出錯,有個新來的獄卒不懂規矩,不小心將菜碟擺得有點凌亂,李素當時便翻臉掀了桌子,獄卒們不得不陪著笑再給他重新做了一桌。
日子過成這樣,所謂皇圖霸業,所謂功成名就,跟大牢里的悠閑比起來算得什么?
外面的吐蕃大相祿東贊四處宣揚要找李素算帳,偏偏他是國際友人,朝廷官府拿他沒辦法,李素只好暫時躲著他,順便在清靜的大牢里想想辦法,怎樣才能把與吐蕃和親這樁事徹底攪黃,讓那位真臘猢猻…王子與文成公主有情人終成眷屬,順便老老實實把真臘的稻種和種田專家速度派來大唐。
辦法確實不好想,李素明白此事的兇險,不論大唐做出任何動作,看在吐蕃使團的眼里都意味著變故,變故便說明大唐不講誠信,祿東贊的反應一定異常激烈,發展下去說不定真會下令讓邊境的吐蕃軍隊向大唐境內推進,一場戰爭就此開啟。
李素不希望事情會鬧到這般結局,那是兩敗俱傷的局面,關中子弟的性命經不起折騰。
可是真臘國的稻種也絕對不能放棄,這是利在千秋的大事,李素難得干一回利國利民的好事,不想事情還未開始便夭折,沒面子是小事,填不飽百姓的肚子才是最遺憾的。
事情就這樣陷入了一個死循環,吐蕃松贊干布對文成公主勢在必得,真臘國卻有著大唐更迫切需要的東西,一邊是可能發生的戰爭,另一邊是大唐百姓多吃一口糧的善舉,一惡一善,左右分立,不論做出任何選擇,勢必都無法避免得罪另一邊。
李素現在要做的,便是想出一個法子,一個兩全其美,魚與熊掌兼得的法子。
然而李素畢竟只是個凡人,這種玉皇大帝都沒辦法的死結,他能有什么辦法?想了整整四天,想得腦仁都疼了,還是沒有頭緒。
李素蹲大牢這些天,來探望他的人很多,許明珠和東陽就不說了,每天上午必來,二女仿佛商量好了似的,探望的時間非常完美的錯開,就好像在外面排隊似的,一個剛依依不舍地離開,另一個又接踵而來,同樣的噓寒問暖,同樣的情意綿綿,李素感動得都想勸她們住進來了。
除了許明珠和東陽,還有王家兄弟和程處默等一眾紈绔,人只有在身處困境時,才會清楚地看到誰是酒肉朋友,誰是人生知己。李素覺得很欣慰,至少自己看人的眼光不錯,平日里頗有交情的朋友全來了,就連當初被他扇過耳光的房遺愛也來過,大家有說有笑,完全忘了當初那點小小的不愉快。
遺憾的是,唯獨李治沒來,程處默告訴李素,為了幫他求情,請求父皇見他一面,李治那夜在甘露殿外跪了一個時辰,時值冬夜,寒風凜冽,李治后來回去便高燒不退,迷迷糊糊半睡半醒,直到今日也沒見好,宮里的太醫們都急得不行了。
李素聞言沉默許久,深深被這小屁孩感動了。
以前總覺得李治只是個小孩子,性格里有優點也有缺點,缺點和優點同樣突出,比如懦弱,優柔寡斷等等,李素雖待他不錯,可心里對他還是很不滿意的,總覺得他缺少了一種氣勢,平日畏畏縮縮的樣子在李世民面前晃來晃去刷存在感,李世民那種極為要強自負的人,往死里抽他還來不及,怎會考慮選這個懦弱膽小的孩子當儲君?這也是李素站隊之后最覺得煩惱的。
可是知道李治為了幫他求情而在寒風中跪了一個時辰,把自己凍病了之后,李素才赫然察覺,原來這個印象里的小屁孩,其實早已漸漸長大,他已有了自己的主意,有了屬于男人的擔當,更有一腔為朋友兩肋插刀的熱血。
經過這次李治的義伸援手,李素知道,自己這一生已牢牢和他綁在一起,說“榮辱與共”都算輕了,可以說是“生死與共”了。
第五天,牢里來了客人探望李素。
這位客人算是稀客,英國公李績。
李績來得很低調,獨自微服而來,走進陰暗的監牢過道里不住地皺眉,大將軍攻城掠寨征戰一生,卻從未進過牢房,表情很不適應。
前頭領路的獄卒戰戰兢兢,如同帶鬼子進村的翻譯官似的,哈著腰弓著背一臉殷切討好的笑。
走到李素的牢前,李績一聲不吭,只淡淡地揮了揮手,獄卒如蒙大赦,嗖地消失。
李素正躺在軟軟的新褥子上看書,已進入超然物外,即將睡著的狀態,忽聽牢門外的動靜,李素不由睜開眼,目光如冷鏢般,很不爽地射過去,打算看看是何方混帳作死,敢擾自己清夢,然后一眼便看到牢門外靜立的李績。
李素吃了一驚,急忙起身,朝李績行禮。
“李伯伯,您怎么到這種地方來了?這里太晦氣,您來不合適,而且也沒有長輩屈尊見晚輩的道理,實在折煞小子了。”
李績沒出聲,兩眼卻直勾勾地盯著李素的臉,從頭發到眉毛,從鼻子到嘴唇,李素臉上任何一絲小細節都被他仔仔細細看了個通透。
李素被李績的目光盯得有些發毛,只覺背后寒毛炸起,李績的目光太可怕,而且里面的含義很豐富,似懊悔,似懷念,又似感慨傷懷,種種情緒表露在臉上,令臉部肌肉扭曲變形,顯得十分可怕。
李素嚇壞了,第一反應想跑,剛轉身,馬上便放棄了這個不切實際的想法。
他忘了自己在牢里,理論上,他跑不出半丈遠。
“呃,李伯伯,您…沒事吧?”李素強笑道。
李績仍定定盯著他的臉看,良久,喃喃道:“像,果真太像了!當年第一眼見你便覺得眼熟,原來并非錯覺…”
喃喃自語的聲音太小,李素沒聽清,卻見李績眼眶忽然一紅,緊接著落下淚來。
李素被他的眼淚嚇得魂飛魄散,差點癱軟在地。
“李伯伯,難道…陛下要殺我?”李素顫聲問道。
不能怪李素小人之心度君王之腹,雖說前幾日在甘露殿內與李世民相談甚歡,自己還給他引進了新稻種,勉強算是立了功,自己曾經干過的破壞和親的事應該過去了。
可是世上誰能真正猜得透帝王的心思呢?李素實在太清楚帝王的毛病了,這一刻跟你說說笑笑艷陽高照,下一刻說不定便突然翻臉,一刀把你砍了,這就是所謂的“天威難測”,通俗點說,其實就是神經病。
見平日與自己甚為親密的長輩莫名其妙來牢里看他,喃喃說了一堆莫名其妙的話,最后還莫名其妙流下淚來,整個過程十分詭異,換了誰恐怕都會忍不住朝這方面想,饒是李素內心再強大,這時也被嚇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李素驚恐的反應終于令李績回過神,然后一愣:“陛下為何殺你?”
李素:“…您為何哭?”
“老夫想起了一些往事,不勝唏噓…”
李素:“……”
要不是有牢門攔著,李素真會抄起牢房里的矮桌朝這老家伙腦袋上砸去了。
你沒事跑到我牢門前一邊哭一邊唏噓,你是不是有病?
李績吸了吸鼻子,拭去了眼淚,情緒也平復了,又盯著李素看了半晌,搖搖頭,繼續喃喃道:“模樣確實像極了她,但是這性子…她一生潔身自愛,倔強好強,你爹勤懇憨厚,老實巴交,兩人生出的孩子不管怎么說,也不該是這等混帳性子啊。”
李素眨眼,還是沒聽清李績在說什么。
今日李績自打進牢房后便一直神神叨叨,李素覺得他很可能有病,精神方面的,后世有種病叫“戰后心理創傷”,李績一生領軍作戰,死在他謀略之下的敵軍何止萬千?弄死了那么多敵人,而且死相不一,姿勢各異,李績多半有了心理陰影,于是犯病了,昏昏噩噩跑到大理寺來嚇唬他…
李素的思緒無限發散延伸,已然在以最壞的惡意來揣度李績今日的異常表現了。
李績卻渾然不覺,盯著李素瞧了半晌后,終于恢復了神志,捋須望著他,竟絕口不提彼此真正的親緣關系,而是淡淡地道:“現在長安城鬧騰得厲害,皆因你壞了吐蕃和親之事而起,江夏王爺也關在牢里,此事鬧得可不小,陛下說解鈴還需系鈴人,如何解決此事,你可有了主意?”
李素搖搖頭:“小侄想了幾天,尚無良策。”
李績嗯了一聲,道:“倒也難為你了,不過你自己闖下的禍,確實該由自己擔待,男兒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當,沒有這點擔待,不配做李家的人。”
李素滿頭霧水地看著他,心下愈發奇怪。
話是沒錯,而且三觀奇正,正得李素都不想跟他來往了,只是李績說這番話的語氣卻怪怪的,就好像…訓親兒子一般?
“自是由小侄一肩擔之,不然我還能靠誰?”李素苦笑回道。
李績若有深意地笑笑,道:“以前苦了你,日后必有否極泰來的一天,李素,在這長安城里,你并不孤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