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陽跪在道觀的老君像前,心情很不好。
調動道觀的禁衛兵馬在荒野郊道上堵了齊王,并且以勢壓人,順利而又爽快地抽了齊王幾耳光后,東陽便下令擺駕回道觀,獨自坐在公主鑾輦中,然后…一邊哭一邊給手掌呵氣,耳光扇得太重,齊王臉疼,東陽的手也很疼,玉蔥般的嫩白小手紅通通的一片,有點麻,有點火辣辣。
回了道觀后,東陽更是跪在老君像前死活不肯起來,說是犯了嗔戒,做了傷人的惡事,要給老君請罪并且深刻自省。
于是,自覺罪孽深重的東陽在老君像前長跪不起,一邊默念經文。
老君像前,東陽滿臉愧疚,妙目半闔,櫻唇不停蠕動,念的卻是道家《老子西升經》。
“…邪教正言,悉應自然。故有兇吉,應行種根。如有如受,種核見分…”
這是《西升經》里的“邪正章”,正是道家教導世人向善,大意是世間萬物為之在己,成于自然,遂有善惡果報,故修道之人應廣種善根等等,這一段經文東陽已默念了幾個時辰,臉上的愧疚之色卻仍不減分毫。
確實苦了東陽,二十來歲的年紀,從小到大與人來往從無爭執,更別說主動動手抽人耳光,東陽抽完齊王后,在回府的車輦便嚇得不堊行,想到自己出家人的身份,再想想剛才動手抽人時那副潑婦的樣子,受過皇家頂級家教的東陽頓時羞慚無地,說不出原因的,莫名其妙竟哭了起來。
回到道觀后更是洗手更衣沐浴,跪在老君像前誠心誠意請罪,幾個時辰都不肯起身。
綠柳見東陽一副心如止水的樣子,小嘴囁嚅幾下,訥訥地道:“殿下,您也不必太自責,齊王他…他畢竟不是好人…”
東陽沒理她,猶自不停地念誦經文。
“哎呀,殿下,真不必愧疚的,齊王這些年的作為,奴婢在長安城里打聽得清清楚楚,您揍的是壞人,正是替天行道,老君若九天有知,必然會夸您干得漂亮的…”
大殿忽然一靜,東陽停止念經,睜眼看著綠柳,緩緩搖頭。
“齊王是不是壞人,與我無關,我反省的是自己,雖說是為了李…李家阿翁報仇,我畢竟也犯了嗔戾之念,出家人自己種下惡果,自由自己來償還,不僅念經,還要多行善事,抵了這樁惡業,方可修行無礙,祛除心魔…”
綠柳聽著東陽神神叨叨的,懵懂地眨巴著大眼。
“可是…殿下,您都跪了幾個時辰啦,而且不吃不喝的,您的身子本來不好,再這樣下去會生病的…”
東陽堅定搖頭:“生病便是老君降予我的惡果,是天注定的,如果大病一場能抵了這樁惡業,生病倒是好事了,綠柳,你別說了,我要在老君像前跪七天七夜,方可除我心魔,稍解心中罪疚…”
綠柳急得跺了跺腳,可是看東陽道心堅定的模樣,一時也沒了主意,只好悄悄退出殿外。
大殿內只剩東陽一人時,東陽幽幽嘆了口氣,隨即妙目闔閉,再次念起了經文。
沒過多久,綠柳忽然蹦蹦跳跳又跑進殿來,東陽不滿地輕蹙黛眉,正要斥責幾句,卻聽綠柳高興地笑道:“殿下,殿下,李侯爺來啦,在大門外等著呢…”
“嗯?”東陽一愣。
“哎呀,李侯爺呀,李素李公子!您不會連他也不見吧?”綠柳急道。
東陽神色一喜,潔白的貝齒不由咬住了下唇,眼中喜悅與幽怨之色反復交織。
這冤家,自從李家出事后,多久沒來看我了…
“殿下,殿下…”綠柳眼帶笑意,調皮地問道:“要不要奴婢去回了李侯爺,就說殿下道心修行正堅,不見外客,請他七日后再來如何?”
說完綠柳轉身欲走。
東陽糾結得不堊行,抬頭看看面前威嚴而慈祥的老君金身像,又扭頭看了看道觀大門方向,下唇都快咬出血了,神情依然無比猶豫掙扎。
“殿下,奴婢…真去回李侯爺啦!”綠柳帶著調侃笑意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等…等等,綠柳!”東陽終于忍不住開口喚道。
綠柳嘻嘻一笑,停下了腳步。
東陽回過頭,神情愈發糾結,掙扎地朝老君像行了一個道家揖,低聲道:“老君在上,您神通廣大,弟子剛說過懺悔七天七夜的,可他…他又來了,您說…弟子要不要出去見他呢?”
老君像沒有任何反應,仍然一臉慈祥而悲憫地俯視著眾生喜樂。
東陽愁苦地嘆了口氣,眨眼道:“莫如…弟子來占一卦,若陽面朝上,便是出去見他,若是陰面朝上,便是老君您不許弟子出去,如何?”
說完也不管老君答不答應,東陽從香案上取過一只笅杯,所謂“笅杯”,是一對腰果形狀的打卦用具,道家用來占卜吉兇,問天請事之用的…封建迷信用品?
笅杯本是一對,此物亦名“圣卦”,東陽只取了一只,輕輕朝地上一扔,結果卻令她大失所望,只見笅杯靜靜躺在地上,陰面朝上。
東陽更糾結了,咬了咬下唇,猶豫半晌,忽然道:“老君在上,弟子剛才占的這一卦,…不作數可好?弟子想再占一次…求老君恕罪。”
綠柳站在殿外愕然看著端莊溫柔的公主殿下耍賴,而且還是跟神仙爺爺耍賴…綠柳杏眼驚愕地睜大,不敢置信地看著東陽的背影。
毀三觀啊!殿下這是怎么了?
東陽不僅耍賴,而且連耍三次賴,直到第四次時,天可憐見,笅杯終于陽面朝上,東陽兩眼一亮,興奮地笑道:“多謝老君成全,弟子就知道您肯定會答應的…”
綠柳仰天嘆氣,這無賴耍得,老君若九天之上有知,大晴天都會降一道雷下來劈死她。
“那…弟子去見他了?回來時再向老君請罪。”
說完東陽似乎已得到老君首肯似的,恭恭敬敬朝老君像行了一禮,然后起身轉頭,小胸脯挺得高高的,理直氣壯起身朝大門走去,渾身上下透著一股莫名其妙的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底氣,腳步越走越快,快到大門時,東陽幾乎已在小跑了。
跨出道觀門檻,東陽呼吸略見急促,遠遠便見李素靜靜站在門前一棵槐樹下,微笑看著她,眼神一如既往的清澈,溫柔,透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寵溺之色。
門外值守的禁衛紛紛朝她行禮,東陽俏臉一紅,故作威嚴地點點頭,然后與李素并肩往村口的小道上走去。
禁衛們早已習以為常,很自覺地不去打擾李侯爺和公主殿下的相會。自李素從西州回到長安后,他已是道觀的常客,而禁衛們也不知收到了什么指令,旁人一律不許進道觀半步,但對李素,則選擇了完全無視。
李素與東陽并肩在小道上慢行,直到離開道觀大門老遠,遠得再也見不到禁衛的身影后,東陽忽然瘋了似的,舉起小粉拳使勁朝他捶去,一邊捶一邊罵。
“你這混帳,都怪你,都怪你!害我在老君面前不但食言,而且還耍賴…都怪你!”
李素被這一頓捶得莫名其妙,眼疾手快抓住東陽的手,愕然道:“喂!你瘋了還是吃錯東西了?”
太極宮,甘露殿。
李世民斜靠在軟榻上,身下墊了一張完整的硝制過的黑熊皮,旁邊燒著兩盆炭火,殿內溫暖如春。
可李世民此刻的心情卻跟殿外的天氣一樣寒冷。
宦官常涂站在李世民身前,面無表情地靜立不動,而李世民臉色陰沉,眼中寒意森森。
“…所以,此事是太堊子暗中派刺客所為,然后故意嫁禍給齊王祐?”
“是。”常涂躬身道。
“李素呢?從西州回來后,他難道變得窩囊至斯,親爹被刺了他也忍得了這口氣?”李世民冷冷問道。
“奴婢不知,只是昨日下午,東宮前突生命案,有兇徒拿了太堊子率左衛都尉何繼亮,在東宮門前空地上,當著東宮禁衛的面將何繼亮斬殺,這何繼亮正是行刺李縣侯之父的主使之人…此案發生后,東宮禁衛急忙追緝殺人兇手,卻被東宮禁軍將領喝止,而太堊子殿下也再未提過此事,更未派人追捕兇手。”
李世民臉色依舊陰沉,眼中的失望之色卻少了一些,緩緩點頭:“李素這娃子…倒是好一副暴烈性子,手法卻比幾年前老道圓滑多了,只是…哼!干的事卻愈發無法無天了!”
神情又漸漸被深深的失望和惱怒之色所代替,李世民扶額搖頭,嘆道:“朕的這些兒子…竟沒有一個爭氣的,太堊子裝了這些天的好孩子,最后終究還是露了尾巴,偌大的堊江山,朕實不知將來…”
話說到一半,李世民忽然頓住,再沒往下說了,神情卻浮上哀愁憂慮之色。
常涂看著又怒又憂的皇帝陛下,木然的面孔也有一絲動容。
“稟陛下,還有一件事…”
李世民扶額,無力地揮手:“說吧,朕的這些好兒女們又干了什么傷天害理的事…”
“倒非傷天害理,太堊子行刺李父,嫁禍給齊王殿下之后,李縣侯倒未中計,只不過…太平村的東陽公主卻中計了,她誤以為果真是齊王殿下派人行刺李父,為幫李家出頭,也為了不讓李縣侯闖下大禍,東陽公主殿下當日點齊公主府七百余禁軍,將離京赴齊州的齊王殿下截在半道上,并且…公主殿下親自出手,狠狠抽了齊王殿下幾記耳光。”
“啊?”
饒是泰山崩于前而不變色的天可汗陛下,聽到此事后的反應也是目瞪口呆,一臉不敢置信。
“東陽…打人?”
愕然停頓片刻,李世民不死心地追問道:“沒弄錯嗎?太平村出家為道的那個東陽?”
“正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