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速之客也是客,客人按規矩按禮儀登門,主人也要按規矩按禮儀接待。
所以李素也很客氣,從門口迎進陰弘智,一直到前堂坐下,李素只覺得臉上的肌肉都笑得有些僵硬了,很擔心當著客人的面忽然面癱抽搐,是不是不太禮貌…
沒辦法,這家伙背后站著的人太惡劣了,名聲比茅坑里墊腳的石頭還臭,跟這種人來往,不得不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
冗長的廢話過程結束,府里下人也將酒菜準備好了,李素笑著舉杯敬酒,陰弘智急忙回敬,二人互視,大家都笑得很真誠,仿佛突然在自己的人生中發現了一位可以共奏高山流水的知己一般,各自開懷不已。
“早聞李縣侯少年成名,為社稷立功無數,極得圣眷,如今更聽說陛下將李縣侯調入尚書省任都事,可參知政事,看來陛下對縣侯寄予厚望,若干年后李縣侯拜相封王亦是情理中事了。”
李素打著哈哈,謙虛了幾句,目光充滿期待地看著陰弘智,真心希望這家伙能趕緊步入正題,沒營養的廢話說幾句就差不多了,不能沒完沒了,大家都挺忙的。
在李素期待的目光注視下,陰弘智捋須笑了幾聲,然后緩緩地道:“…中秋過后,天氣漸漸轉涼了,眼看冬天要來了,據說李淳風道長掐算過,說是今年入冬早,下雪也早,明年我大唐又是一個豐收年,實在是可喜可賀…”
李素垂頭盯著手里的酒杯:“……”
要不…把這廢話連篇的家伙趕出去算了?浪費別人的時間等于謀殺,如此說來,自己已被這家伙捅了好幾刀了…
盡自己最大的努力,李素打起精神仍笑得開懷,耐住性子陪陰弘智繼續廢話。
陰弘智官至吏部侍郎。察顏觀色的能力還是很不錯的,情商智商都很感人,不然也不會坐到這個位置上。發現李素的笑容已有點勉強,陰弘智敬了一杯酒后。終于說到了正題。
“聽說李縣侯心思敏銳,聰慧無雙,放眼大唐無人可及,歷數李縣侯獨創的東西,從活字印刷到烈酒,還有香水和震天雷,李縣侯之大才,實在令陰某感佩五地。”
李素頓時坐直了身子。他有預感,這句話里終于有干貨了。
見李素洗耳恭聽等待下文的模樣,陰弘智捋須笑道:“眾所周知,齊王殿下貞觀十年被陛下封爵,封地在齊州,并被陛下任為齊州都督,掌領齊州,萊州,青州,密州等諸州兵事。雖說如今齊王年幼,都督之權暫由他人代掌,齊王殿下在長安遙領。不過齊王心系齊州百姓,常思造福一方以報父恩,君恩…”
李素眼睛眨得飛快,一時不知該露出怎樣的表情來應付這句鬼話。
貞觀十年,李祐爵封齊王,遙領齊州兵事,按朝制,皇子成年后必須要離開長安去封地長居的,可是大唐的禮制被李世民折騰得烏煙瘴氣。都城長安向來是最繁華最熱鬧的地方,皇子們成年后誰都舍不得離開。于是今天這個王爺病了,明天那個王爺病了。仿佛李世民的強大基因生下了一堆病秧子,王爺們紛紛上奏疏,奏疏里要多慘有多慘,李世民也心軟,盡管明知這些兒子們懷著撒潑耍賴的心思,仍然全部照準,允許他們繼續留在長安靜養,暫不必去封地。
當然,對犯了錯惹了禍的皇子,李世民可就沒那么客氣了,比如曾經的吳王李恪,因誤闖火器局一事,李世民當即下了嚴旨,態度堅決地把他趕出了長安,勒令他馬上回封地。
現在聽陰弘智說什么“心系齊州百姓”,“常思造福一方”的鬼話,李素臉頰微微抽搐了幾下,命令自己不準笑,笑了未免太失禮了。
“啊,這個…齊王殿下有此孝心和忠心,實在令李某敬佩。”李素打了句哈哈。
陰弘智點點頭,說起鬼話來眼都不眨,神情還很嚴肅,仿佛在說普世真理一般,標準的政治家嘴臉。
“是的,老夫忝為齊王舅父,也時常被齊王的孝心所感動,齊王殿下是個純樸善良的好孩子,所以老夫這幾年心甘情愿為他驅使…”
李素臉頰又抽搐了幾下,越說越離譜了,再不攔著他,李素怕自己會吐出來。
“呃,李侍郎忽然說起齊王殿下,不知為了…”
陰弘智捋須嘆道:“齊州位處關東道,說是離當年秦始皇求長生不老藥的蓬萊仙島不遠,實則卻是窮厄困頓,常有天災,百姓苦不堪言,齊王殿下曾至封地巡視,回來后便說,若欲百姓富足,地方安定,首先則應開世人之明智,民智不開,諸事弗為也…”
李素聽得連連點頭,這個想法當然不可能是齊王想出來的,多半是眼前的陰弘智的想法,不得不說,想法還是很不錯的。
陰弘智見李素點頭,不由露出滿意的微笑,繼續道:“…欲開民智,自是要從頭開始,在齊州廣建學塾,遍請讀書人當先生,教幼齡稚童讀書識字,十來年后,齊州多了千百個讀書人,這些讀書人再教新的幼童,如此反復,數十年后,齊州民智開矣,此事,是惠澤千秋萬代的大事,非數十年而不可畢其功…”
李素聽得眉頭蹙起,這番話說得冠冕堂皇,大義凜然,可他卻漸漸聽出別的意思來了。
“陰侍郎的意思是…”
陰弘智朝他溫和而善意地笑了笑,拱手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李縣侯獨創的活字印刷術名動天下,齊州位處偏遠,欲行此千秋偉業,李縣侯的印刷術不可少,今日陰某登門,為的是想求李縣侯行個方便,將活字印刷術的秘方惠贈齊王殿下,助齊王開齊州民智之一臂,當然,齊王殿下也不可能白要,所需銀錢只請李縣侯說個數便是。”
李素不解地道:“可是,活字印刷術的秘方李某早已獻給了陛下,陛下也下過旨意,大唐各地官府可著工匠制版刻度,凡印書者皆可用之,此事陰侍郎想必清楚,您來找我也沒用啊…”
陰弘智笑了笑,嘆道:“李縣侯,您還是沒明白齊王殿下的意思啊…”
李素眨了眨眼,臉色頓時有些不好看了。
剛才確實沒明白意思,可是此時此刻,他已完全明白了。
這些天又是結交,又是送禮,原來為的是活字印刷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