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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鐘鼎山林

  惡意賣萌沒有收獲到效果,帥帳內眾人的表情似乎有點…想吐?

  李素的樣子雖有扮嫩之嫌,但話里的意思卻還是很有道理的。(wWW

  守城不是靠所謂堅強的意志就能守住的,戰爭終究拼的是人命和戰力,李素的意思很簡單,既然明知守不住,為何一定要守?城池丟便丟了,今天實力不濟,下次叫齊人馬搶回來便是,一根腸子通到底非要守在這座死城里,最后的結果西州還是會毫無懸念地失守,那時人也死了,城也丟了,這種愚蠢的行為到底想證明什么?用生命的代價來證明“氣節”這個東西的存在,有必要嗎?

  簡單而且很有道理的邏輯,偏偏帥帳內的三個人完全不理解,從曹余到項田,連一直堅定支持李素的蔣權臉上都帶著幾分不認同的神色。

  說實話,李素有點氣悶,守與不守,大家的理念完全相悖,于是在決定去和留的重大問題上產生了沖突,而關于做人的理念,別人無法說服李素,李素也沒能力扭轉別人。

  大敵將至的緊急時刻,帥帳內幾位文武官員聚在一起沒有討論如何退敵擊敵,卻因為棄不棄城的事僵持起來,這個結果委實有點出乎意料。

  “如何守城,我們慢慢商議,兩個折沖府加一個騎營,還有一個鄉勇營,這點兵力確實不多,所以本官以為,眼下當務之急,是必須向沙州和玉門關求援…”曹余捋著青須緩緩道。

  李素冷冷道:“早在三個月前,我已遣了數撥快馬往東求援了,曹刺史不妨猜一猜,玉門關和沙州的守將有沒有答應馳援西州?”

  曹余神情一黯,有些決定在沒有施行以前,其實大家便已知道結果了,比如明知必敗的固守城池,比如向別的城池求援。

  無論哪個城池的守將,未奉皇帝詔命。未得三省調兵文書,誰都不敢冒此大不韙擅自調動麾下兵馬,這是很犯忌諱的事,哪怕馳援成功,打敗了外敵,班師后守將也是有過而無功,所以對外求援這種事。基本上是沒有任何希望,也得不到任何回應的。

  “如今陛下正北征薛延陀。若遣快馬直接奔赴陛下帳前,稟奏西州危急,陛下親自下旨調兵…”項田說到一半,卻見李素饒有興致地看著他,項田說著說著,老臉一紅,接下來的話再也說不下去了。

  從西州到薛延陀,再從薛延陀領了調兵圣旨往回跑,一來一往耗費的時日。足夠敵人攻下西州一百回了,這話說出來簡直呵呵噠。

  “守不住也要守啊…”曹余沒辦法了,可神情仍舊堅決:“開疆守土是臣子本分,大節大義所在,迎難而上,縱死何妨?”

  李素嘆了口氣。

  大家都有道理,盡管各自的道理南轅北轍。道理單拎出來哪里都說得通,可是碰撞在一塊卻矛盾了,而且是無法調和,無法妥協的矛盾。

  所以,今日西州幾位文武首官聚于帥帳,其實是談崩了。接下來一陣死一般的沉寂,誰都沒開口,就算有人想說點什么,也不知該如何把眼前這個很嚴重的矛盾繞過去。

  許久以后,李素終于打破了這難堪的沉寂,一開口語氣前所未有的嚴肅與冷然。

  “人各有志,不能強求。我與諸位理念不同,請恕我不能茍同,竊以為留存有用之身以待來日,對大唐社稷來說更重要,我已決定明日棄城東去,還望諸位與我同行,若不愿,李某亦不勉強。”

  “去留肝膽兩昆侖”,這是后世一位如癡如傻卻令人肅然起敬的先行者臨刑前留下的詩句。

  前世李素便很熟悉這句詩,那時讀來只品到字句的優美,直到這一世,這一天,當曹余和項田等人面無表情離開帥帳后,李素獨自坐在帥帳內,嘴里喃喃再次低吟起這句詩,終于品出了與前世不一樣的味道。

  去與留的抉擇何其艱難,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仁與義,正如魚與熊掌之間的取舍,選誰都沒錯,反過來說,選誰都錯了。

  李素選擇了“仁”,離開是為了保全大家,所以仁,曹余等人選擇“義”,留下是為國盡忠,盡臣子本分,所以義。

  離西域大軍兵臨城下的日子已不足兩日,城里城外的氣氛越來越緊張,將士們操練也愈加勤奮,各種莫名的情緒在軍中漸漸蔓延,壓抑,緊張,還夾雜著幾分躍躍欲試的熱血沸騰,或是赴死前的惶惶不安。

  西州上層人物之間的矛盾并沒有傳揚出去,大家都有著心照不宣的默契,此時此刻,無論是走是留,上層的矛盾暴露出來只會亂了軍心,這幾個月好不容易捏合起來的軍心瞬間便會崩塌。

  當夜,城外騎營校場點兵,營盤全部撤除,蔣權下令騎營將士進城駐守。

  與此同時,項田也下令兩個折沖府混編,連夜拆除城內民居商鋪,拆下來的磚石和梁木全部運上城頭,以作擂石滾木之用,同時斥候增加了三十人,日夜不停往西而去,不間斷地將敵軍的行蹤送進西州城內。

  一座沒有百姓,只有五千守軍的孤城,在兩位將軍的軍令下,煥發出仿若回光返照般的活力,城內城外只見腳步陣陣,人影幢幢,再伴隨著將士們或高昂或悲凄的面容,整個城池頓時陷入如同臨死前的亢奮。

  李素靜靜看著眾人的忙碌,什么都沒說,從決定棄城的那一刻起,他已不想再參與西州的任何事務,這座城,注定會被攻破,所以為它所做的一切終究都是徒勞,李素是個很務實的人,從來不做徒勞的事。

  “王樁,你覺得我做錯了嗎?”

  看著門前的人來人往。李素淡淡問道。

  王樁撓了撓頭,憨笑道:“你們大人物的事,我咋想得明白?不過你總是有道理的,我覺得你沒錯。”

  李素轉過身看著他,深深地道:“你跟我來到西州,我知你也想建功立業,只不過這一次。不是建功立業的好時機,它是一個繞不過去的死劫。所以,你算是白來西州了,放心,只要我們活著,日后還會有許多建功立業的機會,我會挑一個好的機會,讓你也在馬上搏個軍功,將來恩蔭子孫百世。”

  王樁搖搖頭:“跟你來西州不完全為了功業,李素。咱倆從小一起長大,看你獨自一人來西州赴任,我心里不爽利,你是個有本事的人,但再有本事的人,身邊也需要一個信得過的人幫襯,你在西州…太孤單了。”

  李素只覺胸中一股熱流翻涌。眼睛眨了幾下,強行壓下去,展顏笑道:“幸好有你,但愿一輩子都有你…”

  王樁嘿嘿憨笑。

  李素拍了拍他的肩,無意中捅了一刀:“你傻,以后我幫你聰明下去。放心,你吃不了虧。”

  轉過頭,眺望遠處的繁忙,李素的心情一片平靜。

  此時已是黃昏,大漠的落日漸漸西沉,在即將沉入地底以前,努力將最后一抹金黃灑遍這座千里孤城。

  李素盯著那一輪通紅的落日。淡淡地道:“王樁,收拾一下行李吧,咱們明日離開西州…”

  王樁嘴唇囁嚅幾下,忍不住道:“還是要走?”

  “是的,還是要走,這一世,我的命很珍貴,是老天對我格外的恩賜,我不能將自己的命浪費在一件完全看不到希望的事情上。”李素的回答很堅定。

  收拾行李的那一晚,李素在自己新修的華宅里沒出門。

  當晚,項田點折沖府兵馬一千人,騎馬出了城,不知所蹤。

  李素不知情,或者說,就算知情了他也不會有任何反應。

  務實的人往往很現實,這一類人永遠最冷靜,衡量萬事萬物永遠只有“利”與“弊”兩個字,利則合,弊則避,李素就是這一類人,清醒得可怕。

  一夜過去,離敵軍兵臨城下的日子又近了一天,算算路程,大約只有數十里了,空氣里似乎都能聞到敵人刀鋒上的血腥氣。

  第二天一早,李素與王樁拎著收拾好的簡單行李,命人打開東城門準備離開。

  沒有驚動任何人,只跟蔣權知會了一聲,蔣權一大早便來城門前相送。

  蔣權的神情很憔悴,眼中布滿了血絲,顯然一夜沒睡,見到李素時,蔣權臉上有些赧然。

  蔣權和他麾下的騎營算是李素的護衛,李世民親旨調遣他隨侍李素身邊,為的就是保護李素的安全,可是今日李素要離城,蔣權和騎營卻決定留守西州,嚴格說來,蔣權已然算是抗旨了。

  城門前,蔣權朝李素抱拳躬身:“是末將失職了,只是…西州難棄,末將…對不住李別駕。”

  “鐘鼎山林,各有天性,蔣將軍,我不怪你,只愿你也莫怪我。”李素朝他展顏笑道。

  蔣權急忙搖頭,正想說點什么,卻見城外遠處沙塵滾滾,一支數百人的騎隊由遠及近。

  蔣權瞇著眼眺望片刻,忽然臉色大變。

  李素好奇道:“怎么了?”

  蔣權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道:“昨夜,項將軍點一千兵馬出城,說是…趁敵軍不備,于半路伏擊,打算一擊而潰敵軍前鋒,也好為西州爭取一線生機…”

  李素也吃了一驚,急忙扭頭望去,面容漸漸苦澀:“看這灰頭土臉的架勢,項田似乎并沒有爭取到這一線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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