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到邊城角聲哀,烽火照高臺。
西州城上,千戈競舉,百弓待發。
西州城下,游騎四顧,刀劍如林。
隨著敵軍陣內一聲綿長嗚咽的牛角號,三千敵軍齊刷刷向前緩緩推進。
數十騎揚著彎彎的怪異的刀,在陣前呼喝嚎叫,耀武揚威之極。
離得近了,李素凝目望去,才發現敵軍的面容竟大致與中原漢人一般無二,只不過穿戴很亂,紅色灰色甚至明黃色都有,衣衫頗見襤褸,看打扮似乎真是一股大規模的沙漠盜匪。
城樓上,李素的眉頭緊緊皺了起來。
蔣權附在他耳邊,輕聲道:“眼下敵軍尚未攻城,剛才數十騎耀武揚威只不過是挑釁,希望咱們唐軍能出城與他們一戰…”
李素冷笑:“出城?我西州城墻雖然脆弱,可好歹也是一道防線,五則攻之,十則圍之,他們攻城要付出更大的代價,我有多傻才會派兵出城與這群蠻子一戰?”
蔣權笑了笑,算是認同了李素的說法。
李素思量片刻,忽然道:“去派個人,把那焉叫到這里來。”
未多時,一臉蒼白的那焉被軍士拉拉扯扯到城樓上,看見靜立于城樓箭垛間的李素后,那焉的臉色愈發蒼白了,眼中露出了驚懼之色。
李素見他臉色不好看,不由笑道:“那兄莫驚,我沒有把你斬首祭旗的打算,如今世道險惡,人心不古,愿意給我免費蓋房子的冤大頭太少了,死一個就少一個,我怎舍得拿你祭旗?”
那焉聞言臉色這才好看了些。粗糙蒼老的面頰恢復了些許血色。
指了指城外仍在耀武揚威的敵軍,李素道:“那兄幫我看看,這幫人是西域哪一國的?”
那焉凝目看了半晌,才道:“他們是高昌國人,自漢朝班超鼎定西域后,高昌國所居者皆是漢人。后來中原大亂,高昌漸失臣禮,久不尊中原宗主,并自成一國,數百年來漸成氣候,國人又頻與突厥龜茲甚至大食通婚,血統已非純粹的漢人,而且他們也從不承認自己有漢人血脈…”
李素點點頭,難怪看起來像漢人。可給他的感覺卻那么奇怪,原來是高昌國人,這就說得通了。
“里面沒有龜茲人?”李素若有深意地看著他笑。
那焉苦笑:“或許有吧,三千人不少,什么人都可能有,龜茲國相素來對西州有所圖謀,出現龜茲人也不奇怪…”
李素哼哼:“龜茲人攻我的城,而我卻和某個龜茲人稱兄道弟。越說我越生氣,現在我真該考慮要不要把你斬了祭旗…”
那焉呆了一下:“不是說管鮑之交嗎?”。
李素嘆道:“我敲詐你那么多錢給自己蓋房子。還把你押到城樓上打算斬你,你說說,像我這種朋友,跟‘管鮑之交’有半點關系嗎?‘狐朋狗友’才是我的真實面目好不好?”
那焉的臉又白了。
李素似乎有一種存心嚇唬他的惡趣味,又拍了拍他的肩,笑道:“狐朋狗友至少有個好處。當你的錢財足夠多,多得能免費給他蓋房子時,狐朋狗友一定舍不得殺你,最少要把你最后一絲利用價值榨干后才會無情把你搓圓弄扁,所以。你做錯了任何事,我這位狐朋狗友都能原諒你…”
那焉的臉色再次緩和下來,李素明顯看出他松了一口氣。
李素笑了笑,把目光投向遠處的敵軍戰陣中,口中淡淡地道:“有錢果然是大爺,你看,我連你派人出城報信這么不仗義的事都原諒了,忽然覺得像我這樣的朋友,說是狐朋狗友未免太抹黑自己了…”
那焉的臉色刷地又白了起來。
遠處,敵人中軍忽然吹起了悠長的牛角號,緊接著,隆隆的鼓聲擂響,節奏越來越快。
城樓上李素和蔣權的臉色同時一變,異口同聲道:“敵人攻城了!”
許明珠騎在駱駝上,頭上戴著黑紗斗笠,將姣好的面容遮得嚴嚴實實,弱小的身軀隨著駱駝行走而搖搖晃晃。
駱駝很累了,許明珠也很累了。
她的前后,是近百名同樣騎著駱駝的騎營將士,一行人橫穿沙漠,從西州走到沙州,這一路走了近三個月,而眼前觸目所及的,仍舊是一片白茫茫看不見盡頭也看不到希望的沙漠。
駱駝的駝峰上斜掛著一個黑色的牛皮水囊,許明珠有些口渴了,摘下水囊,拔掉塞子,打算喝一口水潤潤快冒煙的喉嚨,可是水囊口湊近她干裂破皮的櫻唇后,許明珠不知想到什么,終究只用水輕輕潤濕了一下嘴唇,然后極其吝嗇地將水囊掛回駝峰上。
她和騎營將士這一路并不太平,雖然運氣好沒遇到大股盜匪,僅只遇到兩股數十人的小股匪類,騎營將士亮出兵器,一輪沖鋒便將盜匪沖散擊潰,可路上不太平的并非,而是天災。
和去西州時一樣,許明珠的隊伍也遇到了兩次沙暴,第一次因為駱駝們不安的嘶鳴而提前做好了準備,算是勉強度過一劫,第二次就沒那么幸運了,猝不及防的沙暴突然降臨,隊伍沒有防備,頓時全亂了,駱駝被嚇得到處跑,騎營將士豁出命,頂著遮天蔽日的沙塵,艱難地搭起人墻,保住柔弱無依的許明珠的周全,直到最后沙暴過去,清點人數和輜重,糧草和飲水損失了一半,而護送許明珠的騎營將士也死了六個。
許明珠哭了很久,對一個以前連涇陽縣都沒走出過的商賈家女子來說,她這十多年過的是安逸平靜的日子,爹娘只教過她婦道女德,卻從未教過她何謂“擔當”,何謂“重任”,這些東西,本不該是她學的,那些是男人的事。然而離開西州直赴長安的這一路,僅僅三個月,她卻漸漸學到了很多。
鄭重埋葬了六位將士,許明珠在墳前虔誠而自責地給六位將士行了跪禮,然后起身繼續前行,從那以后,許明珠再也沒有哭過,也沒有笑過。
六位將士的死,帶給她無盡的愧疚,同時也教會了她擔當,一個女人對自家夫君的擔當,她赫然發覺自己身負的使命多么沉重,懷里揣著的那封書信,或許便是夫君從泥潭拔身而出的唯一希望,雖然夫君只是要她回長安給盧國公程伯伯送一封書信,雖然夫君只想從盧國公府借調幾位文人清客來西州幫他支撐局面,雖然許明珠到現在也不明白,千里迢迢從西州回長安,為的只是請幾個文人,什么時候開始文人竟有如此重要的作用了…
許明珠與李素成親這些日子,一直活得懵懵懂懂,因為她根本不懂夫君的世界,盡管她拼了命想融入進去,可是夫君在她眼里仍是那么的深不可測,她不得不承認男人和女人的差距,或許,男人天生就是干大事的吧,不然為何夫君的每個決定在她眼里看來都是那么的高深呢?
雖然有太多的事不懂,可許明珠卻只認了死理,夫君交代她的事,一定是極重要的事,這件事一定關乎著夫君的前程,所以許明珠拼了命也要把信送到長安盧國公府,親手交到那位長了滿臉大胡子,笑起了帶著幾分陰森殺氣的程伯伯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