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略絲路”是個大話題,里面涉及到的人和事很復雜,這條傳延了近千年的的絲綢之路上充滿了各種機遇和危險,盜匪橫行,尸骸遍地的絲路,卻是千年來中原與外界溝通的唯一一條大動脈,這條動脈上流淌著的不僅是鮮血和黃金,鄰國與中原的文化和物產也依靠這條路傳輸交流融會。
百年的人,千年的路,歲月洗刷過后,才經得起推敲。
絲綢之路存在千年,自然是經得起推敲的,可惜這條路太艱辛,太血腥,以至于連互通有無的貨物都帶著幾許腐銹般的血腥味。
絲路迢迢,最難者并非旅途跋涉的寂寞和艱苦,而是路上隨時可能會遇到的莫測的危險,比如潛伏在數千里絲路上的盜匪。
絲路的盜匪并非大唐才有的產物,從西漢張騫開辟絲路,再到班超鼎定西域開始,絲綢之路上的盜匪便從未斷絕過。
盜匪自然不是天生的盜匪,終歸都有來歷的。有的是被各隊打散或直接滅亡而流落異域的游牧部落,有的是遭了黑災白災活不下去的小股牧民,還有的則是西域小國覬覦絲路財富的軍隊,假扮成盜匪劫掠過往商隊。
總之,絲路并不太平,絲路的安全也成了商人們最大的擔憂,只是利益動人心,商人們盡管害怕,可是利益驅使著他們不得不冒著被劫掠的風險,一次又一次橫穿大漠,將各國各地的物產傾銷到另一個國度。
李素現在提出大唐騎營保護商隊,不得不說,這句話無論力道還是角度,都恰到好處地戳中了眾商人的G…癢處。
話剛出口,商人們又呆住了,怔怔看著李素,眼中的驚疑漸漸變成了驚喜。
李素笑著道:“大唐境內,從玉門關到西州這段路,盜匪出沒頻繁。大部分皆是亡命之徒,有突厥人,也有高昌人,西域三十六小國或多或少都有一些。不過他們人數并不多,大多只有數十上百人,鮮少見數百人以上的盜匪,而且他們各自為政,互不往來。以劫掠過往商隊為生,想必各位亦深受其苦吧?現在,我愿遣大唐騎營將士們保護你們,保護的路程不長,只能從玉門關到西州…”
指了指不遠處排著整齊隊列仍在操練的騎營將士,李素笑道:“諸位且看,此軍威武否?他們皆是大唐太極宮的右武衛禁軍,——‘禁軍’的意思,大家都懂吧?”
與剛才進營時畏懼的神情完全相反,此刻再看這支正在操練的軍隊。商人們兩眼發亮,忙不迭點頭。
李素笑得很親切,瞇著眼道:“你們商人講究一文錢一分貨,那么,我們且將此事當作一樁買賣來談,諸位,我手里的可是高級貨哦…”
商人們一齊扭過頭,摸著下巴開始對那些操練的騎營將士評頭論足,眼睛都不眨地看著將士們揮戟操戈,然后。看個頭,看肌肉,看牙口…
李素臉頰抽搐幾下,暗自咬了咬牙。
商人從古至今被世人鄙視。看來不是沒道理的,此刻他們的眼神便非常討厭。
“再給我露出這樣的眼神,我就把你們的眼珠子全剜了。”李素冷冷的語聲打斷了商人們對美好未來的無限遐想。
眾人急忙扭過頭,神情惶恐地朝李素賠罪不已。
“別,我這人很實在,你們完全不必為剛才的無禮舉動賠罪。折現吧…從玉門關到西州,一路原本只收你們千兩銀餅,現在漲價了,一千一百兩,多出的一百兩用來犒賞將士們的辛苦…”
李素話音剛落,便輪到眾商人臉頰抽搐了。
一千一百兩…這個價錢實在很妙,妙在兩難之間無法取舍,李素對眾商人的心理把握得很精準,提出的這個價錢既讓大家覺得肉疼,又舍不得放棄,猶豫再猶豫,半晌沒人答話。
李素也不急,端起漆耳杯慢悠悠地淺啜了一口酒,然后咂摸咂摸嘴。
雖然五步倒是他所創,可是他卻從來不喜,反倒是寡淡的葡萄釀頗對他的口味,可是偏偏他不喜歡的東西,卻被無數人追捧,而他這位變革了天下酒類的創始人,卻悠悠地喝著寡淡的葡萄釀,冷眼看著別人為他的烈酒神魂顛倒,這種境界…叫“人生寂寞如雪”。
“諸位都不說話,看來對這個價不甚滿意,無妨,買賣不成情義在,這件事當我沒說過便是…”李素和藹可親地笑道。
大家頓時急了,一支商隊從東到西,穿越茫茫千里大漠,可能遇到的危險實在太多了,而但凡商隊啟程,大唐精美的瓷器,云朵般美麗細膩的絲綢,長安的藍田美玉,還有各種效用奇妙的名貴藥材等等,這些貨物販賣到各國后利潤頗巨,當然,貨物的成本往往是非常巨大的,載在駱駝背上的貨物常以萬兩甚至十數萬兩計,若遭遇盜匪,運氣差一點的,往往整支商隊的貨物都會被劫掠一空,現在只需要付出一千多兩,便能雇得大唐精銳禁軍保駕護航,這個令人心動又肉疼的價錢,在李素的欲擒故縱之下,終于逼得大家…愈發心動加肉疼。
又是龔狐帶頭,面露猶豫掙扎之色道:“縣子欲保護我等商賈,自是天大的功德,我等無不彈冠而慶,只是這價錢…價錢,能否…”
“便宜點?”李素很識趣地含笑問道。
眾人急忙點頭。
誰知李素卻很堅決地搖頭:“這個價是跳樓揮淚價了,一點也不能少,買賣嘛,本是你情我愿的事,你們覺得這個價不合適,可以不用理會,跟以前一樣自己雇傭護衛,我們禁軍騎營另外再找舍得出價的商隊,出得起這個價,我們騎營可保他的商隊從玉門關到西州這段路的平安,不出這個價,縱然路上遇到商隊被劫掠,我們也會視若無睹,既然是一樁買賣,就不能牽扯人情和道義了,我想,我的這個想法你們商人應該能懂的,對吧?”
懂,當然能懂,買賣無關人情道義,這是一個合格商人該具有的最基本的素質,可是…你特么不是商人,你是官啊!滿嘴市儈跟咱們商人談買賣,到底有沒有一點當官的覺悟?
眾人面面相覷,仍在猶豫掙扎,表情皆苦澀。
良久,龔狐忽然狠狠一咬牙:“李縣子,小人愿與縣子做這筆買賣!”
有人帶頭,其他商人頓時急了,僵持狀態頓時被打破,眾人繼龔狐之后紛紛表態答應。
李素笑得愈發開心,這次是真開心了,瞇眼看著龔狐,嗯,怎么看怎么像是個托兒,…誰請的?騎營最近沒這筆開支啊。
買賣談完了,李素很大方地命人將五步倒再次端上來,斟滿后端起酒杯平舉,笑道:“李某與諸位皆是初識,可能你們還不了解我這個人,沒關系,來日方長,我等共期之。”
眾商人紛紛恭謹地一口飲盡。
與眾人閑聊了幾句后,酒宴差不多到了尾聲,李素拍了拍手,打算命人送客。
商人們頓時慌了,急忙小心翼翼地攔在李素身前,又戰戰兢兢朝不遠處殺氣騰騰的將士們看了一眼。
李素皺了皺眉,攔路可不是好習慣,特別是商人,敢攔官員的路,在這個階級等級規矩森嚴的大唐,被打死都活該。
“李縣子,恕小人無禮…”龔狐哭喪著臉,一副凄婉哀怨的苦瓜相。
“還有事?”李素和顏悅色地道。
“確,確有事…”龔狐小心地看了看李素的臉色,見他并沒有施召喚術叫刀斧手的意思,這才壯起膽子道:“小人的商隊從沙州啟程,穿行千里大漠來到西州,商隊沒帶別的貨物,滿載的全是蓋房子用的磚石泥瓦,這些磚石泥瓦…不知李縣子還要不要?”
“當然要,沒有它們,我難道天天住帳篷里?”
“既如此,不知銀錢…小人該向哪位收取?”
李素愕然:“磚石泥瓦這些東西在長安基本不要錢的,你們…難道還要錢?”
商人們頓時倒吸一口涼氣,臉色變得分外難看起來。
千里迢迢給你運磚石,不收錢?你當我們是活雷鋒嗎?大家還不太熟好不好?
“李縣子,小人…”龔狐大嘴一癟,快哭了。
“哎呀,好啦好啦,給你錢啦…”李素嘆了口氣,裝傻充楞居然還是沒能糊弄過去,造孽啊…
然后李素眼神一轉,望向在人群中拼命畏縮卻依然那么鮮明出眾的龜茲商人那焉,眼睛不停眨巴眨巴,很萌。
那焉渾身一顫,蒼涼地仰天長嘆一口氣,此刻的感受和李素很相似,裝傻充楞居然還是沒能糊弄過去,他才是真正的造孽啊…
“磚石錢,我來給…”那焉無力地道。
眾商人高興極了,紛紛松了口氣,高興過后,望向那焉的目光難免便帶了幾分異樣,就好像看到一只能喘氣能說話還能直立行走的冤大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