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無英雄!
轅門三丈空地,無數箭矢長戟相指,并無一人敢往前邁出哪怕只是小小的一步。
不僅如此,許多膽小的百姓趁著人群里的官員們不注意,悄無聲息地往后挪退,還有的顧不得看官員鐵青的臉色,索性掉頭就跑,有人帶頭,頹勢愈發無可阻擋,剎那間便跑掉了數百人,剩下的則一臉懼色強撐著站在轅門外。
曹余快氣瘋了,他沒想到李素這豎子做事竟如此蠻橫霸道,一句“稱量英雄”便令整個西州氣短。
蔣權仗劍立于轅門前,隨著騎營將士列出戰陣,蔣權整個人的氣勢徒然一變,利劍平舉,滿臉殺機,劍尖直指項田,然后,重重向前踏出一步。
項田臉色一變,有心迎劍而上,然而看見轅門內殺氣沖云霄的騎營將士,再看看今日自己身后寥寥不到百人的部曲,項田心生懼意,情不自禁往后退了一步,蔣權平舉利劍再向前踏出一步,項田再退…
如此反復,官員和百姓們僅剩的一點余勇終于消失殆盡,人群開始緩緩朝后挪退。
曹余臉色鐵青,頜下三寸青須微微發顫,努力強撐著刺史的臉面和尊嚴,心中卻如巨堊浪滔天。
十多歲的少年郎,能有如此膽氣和魄力,他的官職和爵位…難道真是靠邀寵得來的?
李素盯著曹余,淡淡一笑,道:“曹刺史,既然如此想進我大營看看,下官怎敢不從?刺史大人,您請進來吧。”
曹余看了看轅門內依舊殺氣沖天的騎營將士,和那一支支搭在弓弦上散發著幽冷寒光的利箭,再看看李素滿臉恭謹溫和的微笑,曹余心中一寒,和剛才的官員百姓一樣,這一步怎么都邁不出去。
“本官,本官…哼!”曹余狠狠一甩袍袖,轉身離去。
曹余一走,剩下強撐著的官員們如蒙大赦,忙不迭跟在曹余身后離開,今日所謂緝拿真兇的正義行動,終于成了一場鬧劇。
李素盯著曹余等眾人的背影,滿臉疑惑地扭頭望向蔣權:“剛才喊打喊殺要進我大營,現在我主動請他進來,他怎么跑了?”
蔣權嘿嘿冷笑:“別駕下了將令,誰敢踏進轅門一步便當場射殺,姓曹的匹夫哪有這個膽子?”
李素恍然,再看曹余等人的背影已走遠,只剩一個個小黑點,李素揚揚手,放了一句頗具曖昧意味的馬后炮:“哎,我又不射你…”
風堊波暫時平息了,李素用無比蠻橫霸道的方式將這樁案子強壓下來。
可是,這種方法終究落了下乘,當時箭在弦上,李素也是被逼無奈,但凡有更溫和的法子,他也不會選擇用這種得罪全城官民的辦法消弭災禍。
在西州,李素不是暫留的過客,少則要待兩三年的地方,如今剛來就把全城官民得罪了,以后李素如何還能悠然自得地在西州大街上閑逛?城里的二把手變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大家以后怎么愉快玩耍?
“今日末將遣人出營采買糧食,結果空手而回,城里東西兩市的商人們不愿賣糧食給咱們,而且城里官民怨氣頗大,騎營出去的人處處受人白眼謾罵,李別駕,看這架勢,他們想孤立咱們啊。”蔣權悶悶地蹲在帥帳角落里,一臉的郁悶,昨日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樣子全然不復再見。
一旁的王樁也愁眉苦臉的嘆氣:“酒肆也不賣酒給我了,城里街上走一圈,莫名其妙總有幾個臭雞蛋爛菜葉砸腦門上,回頭找人也找不著,營里的吃食難吃得緊,我都好些天沒沾葷腥了…”
李素呆怔不語,許久,苦笑嘆了口氣:“這是非暴堊力不合作運動啊…”
“啥暴堊力?”新名詞令蔣權聽得一愣一愣的。
李素瞥了他一眼,懶得解釋。
“李別駕,如今營里的糧食大概只能支撐三五天,若再采買不到糧食,三五天后大營要斷糧了,這茫茫大漠里,除了西州,怕是找不到別的買糧食的地方了,該怎么辦,您拿個主意吧。”蔣權苦著臉道。
李素翻了翻白眼:“我能怎么辦?我又種不出糧食,離西州最近的城池在千里之外,三五天恐怕也跑不過去…”
蔣權滿懷期待的臉漸漸變成了失望,蹲在地上垂著頭,活像遭遇天災的老農,一臉無處逃荒的絕望表情。
李素摸著光潔無毛的下巴,沉吟片刻,猶豫地道:“要不…咱們叫幾百人扮作沙漠里的盜匪,也學著盜匪老前輩那樣見到商隊就搶,回頭故意留點把柄,就說是受西州刺史曹余指使,你看,既解決了糧食危機,又能禍水東引,我簡直是個天才…”
蔣權瞪大了眼睛,仔細端詳著李素的神情,沉默許久,道:“您認真的?”
“認真的。”李素無比誠懇地點頭,隨即問道:“可以這么干嗎?”
蔣權搖頭:“不可以。”
“那就當我沒說。”
遺憾地瞥了蔣權一眼,這家伙,最大的缺點就是太有節操了,都快餓肚子了,居然還不肯做傷天害理的事,蒙著臉打劫點糧食,多大點事,迂腐!
“李素你不是會造震天雷嗎?多造幾個,半夜點著了朝刺史府里一扔,一了百了!”王樁滿臉殺氣地道。
李素朝他投去一記欣賞的眼神,看,這家伙明顯沒節操多了,…話說,誰把王樁教得這么缺德了?
“西州的民心才是解決問題的源頭啊…”李素嘆道。
蔣權頹然道:“咱們幾成西州公敵了,末將此生從未在大唐的城池有過如此遭遇。”
隨即蔣權咬牙道:“這個曹余真該死,搞出個所謂糟蹋良家女子的案子,讓滿城百姓對咱們深惡痛絕,而咱們卻有口難辯…”
李素笑了笑,道:“你知道什么叫‘民心’嗎?”
蔣權疑惑地看著他,搖頭。
“看過趕羊嗎?你看那放羊的人要把羊群趕回圈里去,他不會圍著一整群羊團團轉,只會盯著領頭的那只羊,走偏了,走遠了,一顆小石子扔過去,把領頭羊的方向糾正了,后面的羊群便老老實實跟著它走…”
蔣權滿頭霧水,神情依然疑惑不已。
李素笑著解釋道:“所謂民心,也是如此,這不是什么太玄妙太深奧的東西,子曰‘民可使’,其實反過來說,民亦可愚,咱們只要找到那只領頭的羊,一切問題迎刃而解。”
蔣權看著他,快速眨眼。
李素嘆了口氣,他知道,自己剛才這番話白說了。有些人永遠只會服從于命令,從來不會獨立思考什么,比如蔣權。
“王樁,去城里秘密將那位錢夫子請來大營,這一次客氣點,溫柔點。”
王樁撓頭:“若他不肯來呢?”
“嘖!”李素不滿地瞪了他一眼:“這還用問?揍他啊,敬酒不吃吃罰酒的人,值得擁有。”
錢夫子來得很快,而且很主動,雖只是個屠戶,卻顯然是個喜歡喝敬酒的人。
李素和顏悅色地看著他,目光充滿了欣賞,因為他發現錢夫子今日氣色不錯,而且布滿疙瘩和粉刺的臉上隱隱帶著幾分莫名其妙的睿智光輝,李素知道,今日將他請來大營的決定沒錯,他一定不會讓自己失望的。
“錢夫子,你一年所入幾何?”李素笑瞇瞇地問道。
錢夫子想了想,道:“除去官府重稅,所剩不多,大約三兩銀餅左右。”
李素點頭:“能在西州這塊荒蠻之地歲入三兩,也算是殷實中產人家了,你的日子過得不錯啊。”
錢夫子咧嘴笑道:“城里吃得上肉的百姓不多,小人的生意主要靠刺史府官員和折沖府的將軍們所賜。”
李素盯著他的臉,緩緩道:“我給你三十兩銀餅咋樣?當你十年所入。”
錢夫子楞了一下,接著滿面驚喜,最后卻很快冷靜下來,陪笑道:“不知官爺有何吩咐需要小人效力?”
李素點點頭,嗯,是個聰明人,相比上次被揍得滿地打滾,今日的錢夫子顯然順眼多了。
“沒什么吩咐,我只要一個消息,這個消息值三十兩,你做不做這筆買堊賣?”
錢夫子毫不猶豫點頭:“做!”
頓了頓,錢夫子滿臉堆笑,用一種市儈的表情神秘兮兮地道:“其實小人大致知道官爺想要什么消息,說實話,早在城里事發后,小人便打聽清楚了,就等官爺一聲吩咐。”
李素眨眼:“你知道我要問什么?”
“是。”
“好吧,那么你告訴我,這件事到底是誰在后面搞風搞雨?”
錢夫子面現得色,顯然對這個問題的答案胸有成竹:“官爺,小人是城里的屠戶,來小人這里買肉的都是刺史府的各位官爺家仆,有些消息很容易便入了小人的耳朵,指使這件事的人是刺史府的一名官員,卻并非曹刺史,您猜猜是誰?”
李素笑得有點陰森了:“錢夫子,我告訴你一個道理,如果想拿到這三十兩,說話就痛快點,不要制造什么懸念,更不要讓出錢的人當你的捧哏,你再多說一句廢話,三十兩馬上要變成二十兩了…”
錢夫子一驚,急忙糾正了自己的錯誤,很痛快地道:“馮司馬,刺史府里那個白白胖胖的家伙,此事全是他暗中指使。”
“城北趙家的閨女果真被糟蹋了?”
“確有此事,不過趙家閨女上吊到底是不是她本人的意思,那就不清楚了…”
李素眼中迅速閃過一道殺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