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須有”三字在唐朝沒那么出名,字里面并沒有摻著忠臣的血,可字面上的意思曹余卻聽懂了。
“人證物證俱在,何謂‘莫須有’?”曹余陰沉著臉問道。
“曹刺史所說的人證,是指那位苦主的爹娘,還是這些看熱鬧的百姓?”李素態度很客氣,只是眼神帶著幾分譏誚:“總不能看到一場熱鬧便成人證了吧?下官以為,世上的公道可不是看熱鬧看來的,曹刺史覺得呢?”
曹余深吸一口氣,努力克制怒意。
他確實不歡迎李素,西州這塊地面上,曹余是說一不二的刺史,他是整個西州的首官,西州離長安數千里,可謂天高皇帝遠,朝廷政令能不能在西州推行,他曹余的心情。
可是如今卻不一樣了,因為西州來了一位新的別駕,由長安的皇帝陛下親旨任命的別駕,這等于在曹余的眼里插了一根釘子,有了李素的存在,曹余行事便不得不顧忌,西州官場的上下官員和武將也不得不顧忌。
曹余最初對李素還是很客氣的,因為他心懷敬畏,或者說他心虛,他不知道李素有否帶來皇帝的密旨,不知道遠在長安的皇帝陛下是否對他這幾年西州任上的所作所為有所察覺,李素初來西州時,曹余確實有點惴惴不安,≠≠,+x.他擔心李素到西州后第一件事便是拿出皇帝陛下的圣旨,然后把他拿入長安待審。
然而李素卻并無任何表示,他表現出來的樣子完全是一個出身富貴的世家子弟出來游玩的態度,非常的懶散悠閑,更何況李素只是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郎,恬著一張嫩臉每天無所事事地在城里閑逛,甚至還打算劃一塊空地建宅。
曹余和西州諸官員惴惴不安地觀察了幾天后。終于發現…這家伙簡直就是黔驢技窮里的那只黔驢,根本不帶任何放大招的屬性,叫幾嗓子,踹幾腳,除此無他。
于是曹余和西州的官員們放心了,漸漸的。李素在眾人心中已不太具備多少威脅性了。
可是,不具威脅性的李素,仍是眾人的眼中釘,因為李素是外來的,要在西州長駐下去,而且他又是能與皇帝陛下直接聯系的人,或許李素這個人并不具威脅,可李素的身份和來歷卻仍有威脅。
西州這塊地面的水,實在太渾濁了。它的渾濁不僅僅是因為官府對百姓的欺凌和征收重稅,還有更見不得光的東西,如果李素一直在西州任職的話,這些見不得光的東西遲早會被他發現,作為皇帝親旨任命的西州別駕,當他發現了這些東西后,怎么可能不會向皇帝陛下秘密奏報?那時惹得皇帝龍顏大怒,西州便是包括刺史曹余在內眾多官員的葬身之地了。
就在李素整日領著王樁鄭小樓在城里晃悠閑逛之時。西州官員頻頻串聯,一個接一個地拜會刺史曹余。所謂趙家閨女被騎曹糟蹋的案子,便是包括曹余在內的不少人精心炮制的局。
這個局設計得有點粗糙,所謂糟蹋,所謂酒后失德等等,雙方查證對質后根本不值推敲,可是曹余還是布下了這個局。他并不介意這個局如何粗糙,因為李素太年輕了,年輕到令曹余放下了防備,一個十多歲的少年,遇到這種惡心事。除了手足無措辯無可辯,還能怎樣?這種跳進黃河都洗不清的事,他敢向長安密奏嗎?最后無非滿懷一肚子委屈憤懣,領著他的千人騎營灰溜溜跑回長安,躲在他老爹懷里哭訴,而西州,仍舊是他曹余的西州。
曹余的算盤打得不錯,說到底,他并不了解李素是個怎樣的人。他所聽說的李素,是長安城里那個文采飛揚的李素,是偶現靈光造出火器助唐軍收復松州的李素,也是那個愣頭青一樣寫篇文章罵了皇帝陛下,被陛下貶謫到西州的李素,曹余眼里的李素,是個不成熟的失敗者,這種人混在官場,壽命大抵不會很長,因為遲早會被人坑死。
正在被人坑的李素顯然沒有被坑的覺悟,他在笑,而且笑得很開心,英俊的面容綻放著陽光般燦爛的笑,露出的滿嘴白牙在陽光下發出亮瞎狗眼的白光。
不知為何,曹余覺得李素的笑容很刺眼,很討厭,恨不得一巴掌乎上去,把眼前這張討厭的笑臉抽變形。
“李別駕,本官知道騎營犯了錯,你難免有護短之心,可這件事太大了,你護不了的,本官勸李別駕還是盡快把真兇交出來,莫傷了你我同僚和氣,也莫傷了滿城百姓的民心。”
李素淡淡朝轅門外的百姓們瞥了一眼,道:“下官還是那句話,莫須有之事,何來真兇?”
曹余目光朝后一瞥,嘴角噙著冷笑,道:“李別駕,苦主的爹娘親眼見過真兇,何妨讓他們入營看一看,將真兇指認出來,天理公道,一眼分明,別駕以為如何?”
李素伸出小拇指,掏了掏發癢的耳朵,懶洋洋地道:“大營有大營的規矩,什么亂七八糟的人想進就進,大唐軍營威儀何在?曹刺史,怕是對不住了,這座大營,誰都不能進。”
當著眾多人的面,李素的拒絕令曹余臉上掛不住了,尤其是他發現事發后這位十多歲的少年并未見如何慌張,仍舊是那一副欠抽的慵懶模樣,什么事都無所謂,什么事都不在乎的樣子,讓曹余心里忍不住開始懷疑,這個針對他設下局,…真的有用么?
“李別駕,民不可欺,別駕切勿自誤,亂我大唐律法!”曹余的語氣漸重。
“曹刺史,律法不是你說了算,拿出真正的人證物證,讓我和騎營將士心服口服,我大營自可任你進出來去。”
曹余大怒:“你太失禮了,便是這般對待上官的么?”
李素不答話,卻嘿嘿冷笑。
曹余看見李素眼里那抹譏誚的光芒,呆怔片刻后,頓時讀懂了李素眼神里的意思。
這般對待上官又怎樣?這家伙是怎樣被貶出長安的?他寫了一篇足以名垂千古的長賦。明里暗里將皇帝陛下諷刺個夠,連皇帝陛下都敢罵,他曹余這個小小的西州刺史,在李素眼里算得什么?
二人站在轅門前你來我往,針鋒相對之時,曹余身后的人群卻有了動靜。
十來名西州官員夾雜在人群里。不知誰帶頭蠱惑了幾句,百姓們紛紛喧囂騷動起來。
騷動的情緒漸漸擴大,由開始時的小聲議論,聲音越來越大,最后不知誰帶頭,忽然喊出一句“交出真兇!”,事態頓時失控了。
轅門外,上千百姓異口同聲叫囂著“交出真兇”“李別駕不可徇私,以命償命”等等之類的口號。
喊了幾聲后。人群的情緒忽然膨脹到頂點,激動之下,忘形地往前跨了幾步。
僅只幾步,事態徒然變得嚴重了。
李素與曹余二人眼皮猛跳了幾下。
眼看事態越來越無法控制,上千條人命便在二人的一念之中,喧囂的人群前,二人冷冷對視,良久。曹余冷笑道:“李別駕,民心難違。已是這般時候了,別駕還不肯交出真兇?”
李素笑了,笑容仍舊那么討厭,那么欠抽。
“曹刺史,我這個人呢,優點很多。多得數不清,英俊啊,英俊啊,以及…英俊啊等等,不過我還是有缺點的。缺點就是脾氣不太好,或許你在長安聽說過我的種種事跡,治天花,造火器,作詩,寫賦…不過呢,還有些事跡恐怕你就不太熟悉了,比如…我曾三次被陛下關進大理寺監牢,因為我脾氣不好而闖了禍,其實我也很痛恨自己這個毛病,可是一旦壞脾氣上頭了,做起事來往往不計任何后果,今日此時此刻,我的脾氣又不怎么好了…”
曹余一呆,還沒來得及仔細品位李素的這番話,便見李素忽然間斂起了笑臉,神情變得無比陰沉森然,揚聲大喝道:“蔣權何在?”
蔣權挺起腰,大聲道:“末將在!”
李素眼中的殺氣噴薄而出,一字一字地道:“傳我將令,騎營所有將士轅門內列陣,任何敢跨進轅門一步,給我當場射殺!記住,任何人!包括西州刺史!”
蔣權精神一振,暴喝道:“末將遵令,任何人敢跨入轅門一步,當場射殺!眾將士集結,列陣!”
身后營房內呼拉一聲冒出無數條身影,眨眼的功夫便在轅門內列好陣式,第一二排拉弓搭箭,第三四排手執長戟,一排排兵器在陽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光。
原本在轅門前與官員和百姓對峙的百余將士也迅速收刀后撤,退回陣列中,轅門前頓時空出了三丈方圓的空地。
這一次列陣,與剛才的對峙和喧囂絕然不同,標準的擊敵戰陣,空氣中頓時彌漫著令人窒息的殺氣,幽冷的兵器直指轅門,散發出鐵銹般的血腥味道。
曹余呆住了,官員和百姓們也呆住了。
轅門前三丈的空地,卻再無人敢往前跨出一步,看著不遠處李素面帶森然殺機的臉,沒人敢挑戰他剛才下的這道命令,盡管不敢相信,可大家卻隱隱明白,這位李別駕是玩真的,騎營的將士真有可能對他們動手殺戮。
“李別駕,你…你竟敢…”曹余臉色鐵青,氣得渾身直顫。
李素仍笑得滿臉燦爛:“沒錯,我真的敢,我李素只領一千兵馬,橫穿千里大漠來到西州,今日卻想稱量一下西州地面上的所謂英雄!誰敢跨出這一步,我便敬他是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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