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西州方略,李素覺得有些冒進魯莽,操之過急了。
他來到西州不過短短數日,西州官場和民間兩眼一抹黑,什么內幕都不知道,便冒冒失失一臉為國為民狀寫下這篇所謂的方略。
官場之上,潤物無聲才是最正確的做法,像春雨浸染大地一般無聲無息地融入西州,多聽多看少說話,一聲不吭地拉攏黨羽,培植勢力,待到羽翼豐滿后,再慢慢實現自己想要實現的政見策令。
這是最穩妥的做法,道理李素都懂,可是…他等不了了。
因為他發現自己的安堊全已嚴重沒有保障,以西州如今的情勢,若說一覺睡醒城外便有大軍壓境,他也絲毫不會吃驚,情勢已然危急到這個地步,以往官場的正常做法顯然已不合時宜,因為這種最穩妥最正常的做法有一個很大的弊端,那就是需要時間和耐心。
潤物無聲,對一個初來乍到的官場新丁來說,少則一兩年,多則三五年,李素真的等不起了,他不想有朝一日自己還在屁顛屁顛樂樂呵呵地拉幫結派時,鄰國的軍隊卻忽然把西州圍得跟鐵桶一般,而西州仍舊還是那道一泡尿便能沖垮的土城墻…
這也是今日李素出現在刺史府的原因,當自己身處危險之時,所謂的官場規矩便顧不上了。
曹余仿佛被李素的言論驚呆了,盯著他看了許久,才緩緩問道:“李別駕的方略,歸結起來只有寥寥數語,本官愿聞其詳。”
李素舔了舔唇,沙漠里空氣干燥,嘴唇已裂開了好些口子,往外滲出血絲,又痛又癢,很不舒服。
“西州貧瘠,物產俱無,城中人口不到兩萬,商賈不昌,賦稅甚少,守城將士不到三千,城墻更是不堪一擊的土墻,而西州又正處在與高昌國相鄰的國境線邊,外敵環伺覬覦,情勢危若累卵,種種這些呈現出來,相信縱然是下官不說,曹刺史亦當知西州城已惡劣到何等地步了。”
曹余皺了皺眉,還是點了點頭,話有些不中聽,可都是大實話,任誰都無法反駁。
李素接著道:“所以下官以為,誠如重病須用猛藥,而西州危在旦夕也必須大治,否則前景堪憂。”
“你所寫的便是大治方略?”曹余捋了捋長須,臉上看不出表情,緩緩道:“不知李別駕方略里所言‘招商’是為何意?”
“‘招商’,顧名思義,自是招攬商賈來西州長駐,開店也好,買堊賣貨物也好,一座城池只要駐留的商人多了,不管怎樣都會繁華起來的,這是商人天生的本事,他們懂得賺堊錢,也懂得花錢,利來利往,熙熙攘攘,錢財一旦流通,無論對刺史府還是西州的百姓,或是戍邊的將士,都是一件好事。”
曹余神情不置可否,嘴角不易察覺地輕撇了一下,李素眼尖發現了,心中苦笑不已。
商人的地位太低賤了,而商業的重要性,也普遍不被這個時代的官員們認同,甚至他們聽到“商人”這種字眼都覺得沾了銅臭味,落了庸俗。
可是對李素的西州方略來說,商人卻是整個方略里面最重要的一環,還是那句話,沒錢誰陪你玩?
短暫的尷尬的冷場過后,曹余又和顏悅色地道:“招商本官明白了,后面的積糧和開市,本官大致也明白,只不知‘收人’作何解?”
李素頗覺無奈,卻也只能繼續解釋:“一國或一城,其實皆以人為本,西州百姓戶不過三千,人丁不到兩萬,人口太少,很多事情做起來難免束手束腳,打井,挑土,運糧,修城墻,這些都需要人去做,所以下官以為,眼下西州需要擴充城池和民居,將下面所轄縣鄉的百姓移居過來,人口增加了,對商人的吸引力也大了,商人絡繹而來,百姓們被募工的機會也大了,二者互利互惠,有百利而無一害…”
曹余點點頭:“收人這點,本官很是認同,‘以人為本’四字頗為精妙,西州城里人丁旺盛了,許多事做起來也方便,更重要的是,城池增加了人丁,此事報上朝廷,陛下和朝中諸臣想必會對西州多幾分重視,畢竟一座孤懸大漠的兩萬人城池,和一座孤懸大漠的十萬人城池,兩者是大不一樣的。”
李素呆了片刻,也只好笑著附和,好吧,殊途同歸,大家的結論能保持一致就夠了。
“‘攬工’,意思是招攬工匠,手藝人,未來西州若欲大治,工匠和手藝人很重要,他們是建城的基石,砌墻,是指修砌城墻,嗯,咱們西州城墻什么樣子,相信曹刺史比下官更清楚,練兵的意思很簡單了,下官還是建議將外面巡邊的另一個折沖府調任回城,只留百十斥候布于邊境,西州離國境不遠,朝發夕至并不貽誤戰機,至于募鄉軍…”
說到“募鄉軍”,曹余的眉頭皺得更深了。
李素將他的表情看在眼里,無奈的暗嘆一聲,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朝廷不肯增調府兵,西州數百里方圓只有兩個折沖府的守備,抗擊小股外敵猶可,若有朝一日突厥,高昌,龜茲,吐蕃這些鄰國忽然結盟聚集,組成大軍兵臨西州城下,靠咱們區區數千人馬,西州能守得住嗎?”
曹余神情陰沉,沉默許久,冷冷地道:“不論何種理由,私募鄉軍可是犯了大忌,本官承擔不起這樁大罪。”
“朝廷那里,下官愿獨自具名上奏,這件事下官一力擔之。”
李素說這話很有擔當,上奏嘛,很簡單,又要馬兒跑,又要馬兒不吃草,天下哪有這種便宜事?李世民既然把他扔到這個孤城里,又不給他調兵撥錢糧,那么就得容許他再募鄉軍,否則…干脆還是把他調回長安吧,兩條路,讓李世民自己選。
誰知李素這句擔當,卻令曹余變了臉色。
“本官承擔不起的大罪,李別駕承擔得起?”曹余斜眼看著他,眼中似乎閃過一抹冷意。
李素心中苦澀之意更深了,說變臉就變臉,果堊然,我們的友誼太脆弱,經不起歲月的推敲。
“曹刺史誤會了,下官也是一片公心為了西州…”
曹余目光淡然,掃了手里的方略一眼,屈指輕輕朝紙面上一彈,嘆道:“一片公心者,豈止李別駕一人哉?可是,有時候公心難免也會辦錯事的,今日李別駕所呈方略,除了收人這一款本官頗為認同外,余者…呵呵。”
我呵呵你妹,呵呵你一臉!
李素心里也冒出一股怒意,目前的處境說是生死攸關也不算過分,所以李素寫這些方略的初衷,倒也并非出自為國為民之類偉光正的念頭,而是為了自己不會死于戰爭。情勢已這般危急了,而這位刺史大人卻仍舊不慍不火,似乎一點都不著急。
“募鄉軍可以不提,那么招商和重修城墻呢?這兩樣也不堊行?”李素直起身子問道。
曹余淡淡地道:“西州地處大漠,說是與世隔絕亦不為過,招商?談何容易!修城墻就更難了,沙漠里沒有磚石,沒有物產,拿什么來修?若靠那些商隊運來,如此浩大的工事,錢糧誰來出?李別駕,本官相信你的想法和初衷是好的,可是…終究太不可取了,完全不可能做到的。”
深深注視著李素,曹余嘆道:“君本名士才子,閑暇時何不安心讀書作詩作賦,何苦參與這些繁雜俗事之中?”
這句話聽著很溫和,李素肺都快氣炸了。
輕蔑,鄙夷,還有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詭異心思,全在這句話里體現出來了,或許,這才是真正的曹刺史吧。
沉默片刻,李素忽然大笑了幾聲,拿過矮案上的方略,朝曹余拱手:“今日確是下官唐突冒失了,還請曹刺史恕罪,下官告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