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安泛舟在秦淮河水之上,望著幾許畫舫的燈火,心中有些傷感。
他再也不是年少的時候,可以攜名妓,東游海上,任憑漫天風浪,也不會動色分毫。
淝水之戰的勝負,并不是他此刻最關心的事情,沒有人比他更明白謝玄在軍事上,那非凡的才能。
如果謝玄不是出身在謝家,而是在北方,那擔保此刻統一北方的人,絕不會是苻堅。
而世事沒有如果。
此時謝安最憂心的事情,卻是桓沖之死,朝廷必然會借此機會消弱桓家的權柄。而桓玄是絕不可能對此妥協,以他的性情,如果朝廷不接受他繼續領導荊州的實情,那么接下里便是一場絕對不可以發生的內戰。
無論成敗,大晉都必然在這關鍵時刻,走向覆亡。可嘆司馬道子卻看不到這一點。
在這件事他唯一的選擇便是支持桓玄,避免分裂的局面,接下來謝家恐怕也會成為朝廷的眼中釘,肉中刺,如果謝玄正如他所料那樣擊敗不可一世的苻堅,謝家將會步入萬丈深淵。
人生的道路是那樣難走,偏偏他又對局勢是那樣洞悉,縱然他仍舊對外人擺出一副輕松的神態,可是內心的疲累,卻難以騙過自己。
這是世家子弟的不幸,必須在家族和國家之間做出選擇,偏偏他又不能忘記對國家的憂慮,成為一個純粹的政客,也不能如此曠達。繼續隱居在東山,現實的矛盾,更加深了他此刻的彷徨。
這時候他想起支道林說的那位高人。你究竟是誰,竟然能如此體會謝安的處境。
小舟蕩蕩悠悠,留下一道道水痕,在秦淮煙霧中,如夢似幻。
小舟靠岸,謝安帶著親隨宋悲風朝著秦淮樓而去。謝安止步樓中的雨榭臺前,
“粉黛江山。留得半湖煙雨;
王侯事業,都如一局棋枰。”
這幅對聯最令他動情,故而每次來時。都會駐留片刻。
而謝安又突然露出奇怪的神色,似欣然又似贊嘆,更有些惘然。
跟隨在謝安身邊的宋悲風,乃是謝安的親隨。謝安身邊第一劍手。功力爐火純青,他目力之下,便看見梁柱上,刻著一行小字:舞榭歌臺,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
他久久跟著謝安,文略不差,自然讀懂這句話中的意思,有些感懷。卻又有些豪邁,雖不成文。卻有逸氣,不知是誰留下,但一定是一個高手。
因為這一行字不是用手指刻上去的,而且一氣呵成,首尾相連,好似一套連綿不盡,教人無可抵御的劍招一般。
用手指在梁柱上刻字已經分外難得,況且一氣呵成,絕無滯礙,里面又蘊含上乘劍意,建康城何時出了如此了得的人物,他居然絲毫不知。
謝安怡然道:“前次來,梁柱上尚且沒有這行字,悲風可看出是誰寫的?”
宋悲風才具皆足,以他的武功放在外面也是一方霸主,而甘心在謝安身邊,卻是為了報答謝家的大恩,以及敬佩謝安的為人,因此他和謝安倒是亦師亦友居多。
宋悲風沉吟道:“這句話不成格調,卻文氣斐然,更難得是從刻下的這些字,足以體現出對方武藝的超卓,當今天下能如此允文允武的人或許有些,可是建康城中,自玄帥走后,在下卻想不出第二個人來。”
謝安忽地嘆道:“悲風,跟在我身邊委屈你了,這次玄侄回來,你去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吧。”
宋悲風動容道:“大人我在你身邊,哪都不去。”
謝安拍拍宋悲風的肩頭,用著極為疲憊的聲音,有些傷感道:“悲風,我們謝家馬上就要雨打風吹去哩,你若是離開,創下自己的基業,或許將來還能照拂我們謝家的后人一二。
宋悲風心里難過得緊,他跟在謝安身邊,更能體會朝廷本身對謝安的防備,正如常言道:為君既不易,為臣良獨難。他本身才略俱佳,這幾日謝安也對他說過的心中隱憂。
可以想象如果和符秦戰事了解之后,謝安面對的將會是如何艱難的局面,在這樣的情境下,他又如何能夠舍謝安而去。
樓上傳來輕妙的琴音,淡淡的憂思,縈繞在琴音中,纏綿不絕,亦足以表明琴聲主人高妙的琴技。
然后仙音自樓上泄落,字字清晰,字字深情:
誰念西風獨自涼,
蕭蕭黃葉閉疏窗,
沉思往事立殘陽。
被酒莫驚春睡重,
賭書消得潑茶香,
當時只道是尋常。
明明只是一首悼亡之歌,落在謝安心中,倍添幽懷。
在東山的自然天地里,讀書彈琴消磨時光的那些事情,到如今也只能道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而已。
謝安道:“千千的琴音和此曲結合,分明就是沖著謝安石而來,上面一定來了位高人,悲風我們不要遲疑,上去見一見這位高名之士。
彈琴的自然是秦淮第一名妓紀千千。
謝安上的樓去,只見臨水的一面,一人獨自憑欄,入眼無限江山。
白衣如雪,黑發如墨,身形修長,兩只手背負在身后,好似可以抓住一切。琴音在他身后響起,微風吹動他的白衣,飄飄然,若謫仙臨塵。
此人必然在這站的有一段時間了,可是剛才謝安和宋悲風來時,卻沒有注意到。宋悲風不禁有些猜測,難道刻字之人,便是這家伙。
同時布置高雅的廳堂內,紀千千此刻席地靜坐在另一邊,纖長優美的玉手仍按在琴弦上,明媚而帶著野性的一對美眸,像在深黑海洋里發光的寶石般往他射來,無限唏噓地似還未從剛才琴曲的沉溺中回復過來般,柔聲道:“你老人家來哩。”
謝安方才再次打量這位秦淮第一才女,既是他的義女――紀千千。
紀千千不同于一般的美女,每次給人的感受均不會相同,且又是同樣的令人驚艷。
縱然謝安這風流名士,也永遠觸及不到紀千千的內心。
正因如此的紀千千,方能夠迷得建康城的權貴神魂顛倒。
同時紀千千的神秘莫測,也令謝安摸不著根底,以她的才貌,能始終賣藝不賣身,自是絕無可能,可是至今未有任何權貴可以一親她的芳澤,除卻謝安之外,再無第二個權貴可以隨時拜訪紀千千,其他人想見她,還得看她的心情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