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是東晉末年,建康城中,謝安靠著東窗彈琴復長嘯,任由月光在東窗之外,竹林之中,遍灑流銀。
明月在天,自然無須燈火。
屋中尚有一白衣僧人,飄逸絕塵,煮著一壺清酒,只聽得壺中酒水沸騰,但不見一絲酒氣冒出,屋中連一分酒味也沒有。
更奇怪的是,酒壺之下,爐火也沒點燃。
琴聲飄渺、清淡,有幾分飄然,卻又有幾分沉重。
琴音突兀地休止,便如它突然地奏響,唯有幾分說不清的悵然,繞在梁間,久久不絕。
此際清風從西窗徐來,兩人衣袍微微而動。
白衣僧人笑道:“安石在東山的時候,琴音只有逸氣而無俗氣,令人聽之之洗盡凡塵。雖則如此,但不及今夜之琴聲動人。”
謝安道:“大師所言,卻是何解?”
白衣僧人從容不迫的斟滿一杯酒,隨后道:“琴聲有情,自然動人。安石琴聲之中未能忘情天下,亦未能忘情蒼生,有情者皆為之動容。”
謝安淡淡笑道:“大師是出家之人,也有情?”
白衣僧人正色道:“世尊尚且憐憫眾生,和尚如何能忘情。”
謝安長長一嘆,默然不語。
白衣僧人追問道:“安石可是擔心苻堅南來?”
謝安搖了搖頭。
白衣僧人拍掌而嘆道:“我今日來之前,便有高人說過。但有東山謝安石,談笑之間靜胡沙,又說安石之憂不在苻堅百萬大軍。而在其余的地方。”
謝安終于動容,嘆息道:“談笑之間靜胡沙,卻是抬舉謝某了,不過這位當真是透徹世事的達士,說出了謝某心中的隱憂。”
白衣僧人道:“看來安石當真應了那人所言‘道窮則變,物極必反’,擊敗苻堅容易。而保住謝家艱難,保住大晉這半壁江山亦是毫無可能了。”
擊敗苻堅這件事,在很久以前謝安就做了充足的準備。因為他清楚自苻堅崛起后,在王猛的幫助下統一北方,已經是勢在必行的事情,因此他不但進行土斷編籍。從世族豪強取回大量土地。又招攬大批丁口,得以成立北府兵。
為的便是等待這一天的到來,可又不愿意這天到來。
因為盛極必衰,物極必反。謝家和王家已經是頂級門閥,世代顯貴,再也禁受不住任何功勞了,不然司馬皇族只怕就要猜疑到了極點。
君臣見疑,哪里還能用心國事。大晉自然就更沒有指望了,同時謝家也會被極力打壓。人生之無可奈何便是如此。
同時謝安也不由得不佩服支道林口中那位高人,一葉落便知天下秋,建康城內能看的如此明白的人,除了他之外居然還有別人,不禁起了惺惺相惜的心思。
謝安此刻生出置生死榮辱于度外的氣概,從容道:“事情不去做,終究難以無愧于心,謝安但求心中無愧,也顧不得其他了。”
支道林不由嘆服,天下有此擔當見識之人,也只有一個謝安石了。
明知不可為,明知前方是粉身碎骨的絕境,卻仍舊為之,非大勇大智,不可有此擔當。
以支道林的智慧,自然不難看出,若是謝安石肯不參與這次苻堅南來之戰,冷眼觀看成敗,至不濟仍可以保住家族延續。
可一旦擊敗苻堅,謝家便再也沒有和皇室緩和的余地。
功高莫過于震主,尤其此刻謝家的實力雖大,卻仍舊不足以一手遮天,此后被削弱提防,已經在所難免。
支道林合十道:“安石不問那高人是誰?”
謝安微微一笑,撫琴而歌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溫柔的月色,照進這座廢墟般的城池中,自北方大亂以來,這樣的事情常有不過。
一個身材比平常人要雄壯不少的年輕男子,站在汝陰城外,看著幾乎不存在城墻,握緊了拳頭。
他叫劉裕,出身一個破落的士族家庭,因此更能體會民生的疾苦。
他知道造成這一切就是這無盡頭的亂世。
不過現在他又累又餓,民生的疾苦又離得他遠了一些,自己的苦又近了一些。
汝陰雖然城破,但南北大街旁仍有二三列數百所店鋪和民居,大致保持完整,當然也免不了衰草叢生,門檻敗落的凄涼景象。
心中的危機感仍舊沒有消除,他甚至不敢入城去尋找食物,咬了咬牙,不再往東南方向而去,決定反其道北上。
他心里知道任誰也料不到他這個南方的北府兵會突然北去,深入險境。
他并沒有立刻北返,而是繞著汝陰城而走,這樣一來,即使有追兵到來,也可以隨時躲入城中。
事實證明,他這一番考量,并沒有差池。
東北方的啼聲忽然大作,以他多年作為探子的經驗,來者不下數百之人。以他的武功,不足以抵擋這么多精銳的士兵。
苻堅南下而來,這樣的數百軍士組成的隊伍很多,且都是精銳之師,為的便是掃清這些廢棄城池的障礙,看看有沒有什么伏兵在這些廢城里面。
劉裕無法判斷這樣的小隊后面還有其余的偵騎窺探沒有,在苻堅百萬大軍南來的情況下,他一旦被發現,將是無所遁逃,這個險不值得去冒。
劉裕暗嘆一口氣,躍往破墻之西,朝東北主街的數列房舍奔去,一邊探察屋舍形勢,默記于胸,定下進退之路。
當他潛入東北主街旁的一間該是經營食肆的鋪子,蹲在一個向西大窗往外窺看,那支數百人的苻秦兵剛好入城,分作兩隊,沿街朝南開去,并沒有入屋搜索。
劉裕膽子極大,伏在窗前細察敵人軍容,明白早有探子入城搜索清楚,故這隊人馬放心入城,不怕遇上伏擊。
在這時候,劉裕突然聽到了一種熟悉的聲音,同時聞到了一陣熟悉的香氣。
他不是一個愛喝酒的人,可是在軍中,不可避免就會遇到喝酒這種事。
濃濃的酒香,以及呼啦啦的喝水聲,都表明在這食肆里面還有別人。
劉裕回頭望去,只見到月光透過窗戶,照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