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間能在他面前保持一念不生的人少之又少,另一方面如果李志常不是心靈修為通天徹地,是不可能感受到這毫無心思的目光的。
憐秀秀發現了李志常的異狀,順著他的目光延伸出去,只見到不知何時,秦淮河岸上多出一個碩長人影,背著楓林,負手卓立,說不出的神駿飄逸。
她的眼神極好,雖看到對方的禿頭和灰色的僧衣,可是對方的廬山真貌卻隱在楓影里,沒法看得真切。
李志常目光從岸邊收了回來,嘆道:“我向來以為佛門中如今人才凋零,只有‘劍僧’不舍領悟了兩極歸一的法門,算得上一個人物。沒想到兩次挫敗在龐斑手上的無想僧,還遠在他師弟不舍之上,成就之高,恐怕數百年的禪宗無人可及。”
不知何處吹來蘆管,無想僧飄身點足在河水游蕩的蘆管之上,達摩一葦渡江的事跡,不外乎如是而已。
四周的畫舫涌起陣陣驚嘆聲,有人已然認出這人便是當代的圣僧,白道兩大宗師之一的無想僧。
無想僧師尊乃是少林絕戒和尚,在龐斑棄用三八戟之前穩坐天下第一高手的寶座。只不過這前面的天下第一人,到頭來被龐斑這如今的天下第一人擊殺,成為龐斑魔王寶座下的枯骨。
一聲佛號來自無想僧,夕陽普照下,無想僧優雅的身形變得如神佛臨世,很快就上了船板,合什道:“施主突破了天人局限。千百年中武林有此成就者也不過屈指可數。實在令貧僧佩服之至。”
“和尚都以無想。何來佩服的念頭。”李志常白衣微動,口中吐出的話利如刀劍,直接挑明無想僧既然將無想神功大成,緣何會產生佩服別人的念頭,這等機鋒交擊,對于他們這種主要走上心靈精神道路的人物,有時候比拳腳交擊更加兇險,一旦被弄出心靈縫隙。輕則功力大退,重則永無窺破天道奧秘的機會。
無想僧不憂不喜,臉色古井無波,說道:“和尚不想,可這佩服的念頭卻油然而生。”
“好個空而不空,想而不想,和尚厲害。”李志常撫掌而嘆,顯然是對無想僧的回話大為稱贊。
今日和無想僧既是偶遇,也是緣法,到了他們這種層次。一旦離得近了,自然會不自覺生出感應。
無想僧對李志常也倍感好奇。自從三十年前第二次敗在龐斑手上后,他便回到嵩山精修,直到這兩年,才妙參有無,將無想功臻至大成。本以為世間除浪翻云、龐斑之后再無對手,沒想到卻聽到了關于李志常的消息。
李志常也知道無想僧兩度敗于龐斑手上的事情,正因知道這件事,所以對于無想僧還能將武功練到道境,才不能不對無想僧另眼相看。
敗軍之將不足言勇,何況無想僧兩度都是完敗在龐斑手上,就這樣無想僧還能拋開龐斑的陰影,更進一步,論心胸氣度,當時寥寥可數。
一流高手靠著奇功秘技便可成就,但到了超一流高手這種層次比的更多是心胸氣度。
而胸襟氣度最難量化,也很難后天修煉,更多的是先天的性子。便如當初他去洞庭湖,其實也暗中觀察了怒蛟幫幾個后輩,在李志常眼中最出色人才不是最努力的那個或者最聰明的那個,反而是其中一個叫戚長征的用刀年輕高手。
此人行事無拘無束,不墨守成規,膽大妄為,只要十年不死,便可挑戰封寒的刀道地位。
“施主可知單玉如已經請出水月大宗,近些時日出行一定要注意。”無想僧對李志常并無惡感,便把得來的消息告知李志常。
水月大宗乃東瀛著名的兵法大家,一把水月刀敗盡東瀛高手,乃幕府將軍的第一教席。從某種意義來說他和藍玉、單玉如都是利益結合的共同體,其最大的敵人便是朱元璋。
甚至胡惟庸和水月大宗都有說不清道不明的勾連,只不過這些分析無想僧自然不會宣之于口。
他雖然是世外之人,但是該知道的都能知道,這便是身為八派聯盟元老的好處。
李志常對于無想僧的好意自然不能視而不見,他并非毫無人情味的一個人,因此微笑道:“如此便多謝大師好意提醒,我在船上備了一桌酒席,亦有素齋,大師若有興致,咱們可以敘談一會。”
無想僧當然不會放過這個和李志常這等人物論道的機會,武功到了這個境地,閉關的用處已經不大,只有跟同等級或者高等級的人物交流或者交手,才更有可能在大道方面更進一步。
水月大宗盡管是宗師級人物,且精通刺殺之道,不過李志常仍舊不把他放在心上,以他的心靈修為,任何的刺殺都會變得毫無意義。另一方面,只要他決心要殺一個人,對方就是逃到天涯海角也休想逃出他的感應。
大道到了高處,便萬法殊途同歸。此時便可以道為技,在各個領域都能十分出彩。
小艇在茫茫江水中比一片落葉好不到哪里去,不過浪翻云對水性的熟知遠超任何人想象,小艇在來了又去去了又來的長江水中,比游魚更加靈活自如。
秦夢瑤在船邊悄然而立,輕輕笑道:“若是名震天下的覆雨劍扮作長江里的艄公,肯定也是艄公里面頭一號人物。”
“不過在長江里面的當艄公,不知要幾世修來的福氣,才能渡得夢瑤這仙子一樣的人物。”浪翻云頭也不回,隨意回道。對于秦夢瑤的堅強,他真是刮目相看。
雖然得了他玄功的幫助,秦夢瑤的傷勢不再惡化,但是其時時刻刻經脈都在承受紅日法王的如烈日一般灼熱的真氣,這帶來的疼痛感,非是人世間任何酷刑可以辦到。
紅日法王的不死法印,正因其‘不死’的含義,所以一旦侵入,就不死不滅,難以去除。浪翻云又對明玉功的特性不了解,也只能幫助秦夢瑤抵抗不死法印灼熱真氣,不讓其摧毀秦夢瑤的心脈。
他能做到的也僅此而已,難為秦夢瑤仍舊能夠談笑自若,超越承受的苦痛,同時也對李志常教導弟子的手段,刮目相看。
“浪大哥說笑了,論心靈上的動人,放眼天下誰又記得上你,只有瞎子才會看不出浪翻云超脫俗世的美麗。”她對浪翻云用出‘美麗’二字,非但不是調笑,而是帶著尊敬的意味,也只有她這種通明的心靈,才能感受到浪翻云無時無刻都處于完美的狀態,這種感覺非但用言語說不出來,一旦細細體悟,便是讓人陷入其中,難以自拔。
不過秦夢瑤是真正的劍道種子,心中慧劍之鋒利可以斬斷一切虛妄,見得本如真實,因此雖然欣賞、崇敬浪翻云的境界,卻不因此而對這個人無法自拔。
浪翻云實在沒想到秦夢瑤這小丫頭居然說出他‘美麗’二字,不由得呆了呆,心下悵然。
這種情緒蔓延開來,秦夢瑤也能感受到,奇怪道:“浪大哥這是怎么了。”
浪翻云苦笑道:“夢瑤不知,其實惜惜生前也說過我很美麗的話,我不由得想起了她。”
秦夢瑤聞言一怔,悠悠嘆息道:“惜惜姑娘一定是很特別的女子。”
“是啊,她很特別,若是我能破空而去,真想知道這世上究竟有沒有輪回之事,若是有的話,我一定要找到惜惜的來世。”浪翻云露出溫柔的神色,盡管他面容粗狂,但這溫柔的神色不但不會顯得可憎,反而讓人難以自拔。
“浪大哥不比驗證,這世間的確有輪回之事,確鑿無疑。”秦夢瑤用極為肯定的語氣說道。
“若非大俠傳鷹當年當著千軍萬馬破空而去,誰又知道仙道是否無憑,夢瑤此言,定然是有所依據的了?”浪翻云神情觸動,明玉宮悠遠古老,說不定能知道很多人不知曉的秘密,輪回之事若是果有其事,那么當真便是涉及天地的大秘。
秦夢瑤露出思索的神色,用一種極為淡然的語氣道:“其實這件事已經涉及到十分久遠的年代,最遠可以從東晉末年說起,浪大哥可知道歷史上東晉末年天師道‘孫恩盧循之亂’?”
浪翻云道:“隱約知道一點。”
“孫恩在我門中秘聞中,乃是道門中少有的破碎虛空的人物,只不過他不是肉身破碎,而是陽神穿越了世界之門,到達另一方世界,而他成道的憑借便是黃天大法。他弟子盧循在黃天大法的成就及不上他,因此至死沒有達至孫恩離去時‘黃天無極’的境界,自然不能離開這方世界。”秦夢瑤漸漸回憶起這件記載在典籍中的事情。
浪翻云聞弦歌而知雅意,緩緩道:“難道這盧循便死后輪回了一次?”
秦夢瑤泛起空濛的神色,悠然道:“確實如此,盧循便是真正的經歷了一次輪回之人,他的轉世之身在隋末就出現了,經過近百年的修行,他也終于到了‘黃天無極’,在別人的幫助下走上了跟他師尊孫恩一樣的道路。而那一世,他的名字叫做‘席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