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心的話,應該是沒有立場吧。”夏雪放下茶杯道,“無所謂嘍,就像大辯論一樣,選了一邊以后,爭取勝利就對了。”
“心態可以是大辯論,實際發揮上一定要謙遜,一定要醬油。”張逸夫又是嘆了口氣,沖文天明與阮湄吩咐道,“去找一些全面的克州壩和三門峽大壩的資料來,最好水、電方面都兼顧。”
二人聞言,立刻起身鉆進書架子中間。
“你真的是小題大做了。”夏雪依然覺得張逸夫的行徑有點兒夸張。
確實,張逸夫自己都覺得浮夸,那些東西都在腦袋里,何苦呢?
“嗨,換種方式的約會唄,就像你說的,找找大辯論的感覺。”張逸夫淡然一笑,“就當玩了。”
人與人不一樣啊,花前月下是滿足不了夏雪的,她需要思想的碰撞,猛烈的碰撞,然后開心的話也許可以再用左手螺旋定則撞一撞,當然如果可能的話,張逸夫也希望能從夏雪的思維中收獲一些東西,畢竟是水利世家。
果然,用這個方法一挑逗,夏雪微微有些動容。
“那好,就當辯論。”夏雪放下茶杯,顯出了一絲絲亢奮,“那咱們首先要準備論點,預測對方的論點,預備足夠的論據來論證和反駁。”
“那好,咱們一人提一句。”張逸夫笑道,“既然是玩,也就不要限制在電力系統的范疇內了,綜合全方位所有的方面都可以扯進來。下面假設你是支持派,我是反對派,輪流提論點,分別記下,然后找論據反駁。”
夏雪整個人都進入狀態。直接說道:“收益巨大,兩千萬千瓦級裝機容量,機組全部投產后預計年度發電量將接近一千億千瓦時。幾乎是現在全國年發電量的七分之一,并且是可再生的天然能源。”
“嗯?”
“你這些數據…”
“我爸書房全是這些東西…”
“那好吧…”張逸夫也立刻提出了反對觀點。“移民工程勞民傷財,背井離鄉,犧牲嚴重。”
夏雪在紙上記下了張逸夫的論點,也不急著反駁,緊跟著說道:“發展清潔能源,提高效益,保護環境。”
張逸夫再次提出反對觀點:“破壞固有生態,造成全國性的氣候與地質影響。”
夏雪:“我這邊恰恰相反——防洪抗旱。管控水位。”
張逸夫:“想當然了。三門峽敗筆在前,水庫淤積泥沙遠超預計,雖經多次改建,仍對渭河流域造成威脅。”
夏雪:“喂,扯三門峽就沒意思了吧?”
“怎么不能扯,鐵錚錚的事實不拿來用?”
“你要用幾十年前三門峽大壩的失敗,來否定一直以來小浪底和克州壩的成功?”
“小浪底克州壩的規模能跟三溪比么?三門峽是黃河第一壩,不拿來跟長江第一壩比?”
“你別耍花樣,三門峽所謂的第一,是建設時間上的第一。那時水電技術根本不成熟,而三溪的第一指的是規模上的第一,現在技術已經很成熟了。”
“成熟么?你確定能足夠撐起一座兩千萬千瓦級的水電站么。足夠搞定世界第一大的過水量么?你經歷過三門峽的災難么?”
“那是哪年的事情了?因為害怕要止步不前么?哪一次突破是沒有風險的?”
“那就是說,你為了這次突破,要賭上一個國家的命運?”
“不是賭,是論證,論證成功就不叫賭。”
“誰不知道現在的論證是跟著領導層意志走的?那些真正反對的強硬專家根本就沒有受邀進論證組,也許你現在說的每一句話都是在推波助瀾。”
“完全不是,這是我自由意志的選擇,現在各方面技術都已成熟,發電量需求巨大。化石能源消耗嚴重,就算有種種弊端。也抵不過益處。相反,你提出種種論點。無非就是怕犯錯誤,擔責任,為自己的懦弱找一個理由。”
“哦…”
“哦什么?”
“你看,你是有立場的么。”張逸夫呵呵一笑,停止了爭論,“你明明就是支持的么,而且不是因為利益而支持,是真正意義上的支持。”
“啊…”夏雪一下子捂住了嘴,“原來我是支持的…”
張逸夫大笑道:“你站的角度也很偉大——人類的進步源于冒險與突破。”
“我這么說了?”夏雪完全沒反應過來自己都說了什么。
“沒說,但核心意思是這樣。”張逸夫無辜地指了指自己,“你還罵我是懦夫…”
“我沒這個意思…”
“但是在你的潛意識里,那些反對派都是懦夫吧?怕影響氣候,怕影響地質,怕出事故,怕大壩坍塌,怕戰爭…”
“我覺得不是的。”張逸夫換了副語氣,溫和說道,“我覺得他們是勇士,敢于在這種時候堅定地與權威唱反調,拼上自己的前程與名譽反對這個必將落實的工程,這絕非懦夫所為,他們十分清楚在這種時候表達這些言論會帶來怎樣的危害,但他們依然義不容辭,你覺得他們是為了什么?”
“堅持自己的信仰,尊敬自己的專業吧。”
“沒那么復雜,就兩個字,愛國。”張逸夫指了指腳下,“他們知道,自己生在這里,也會死在這里,自己的兒子,孫子也會同自己一樣,他們不能忍受自己認為明顯錯誤的工程在這片土地上落成,他們不愿看見這條偉大的河流產生劇變,他們不想在百年后,背負子孫罵名。”
夏雪沉吟良久:“站在這個立場上,我能理解你說的話,但所謂的地質劇變與災難,他們真的可以那么肯定么?”
“沒人可以肯定,這是史無前例的工程,史無前例的改變,沒有任何方式可以確定他的危害,只能憑借人的學識經驗,按照個人意志進行推測。”
“那么你認為呢,這些災難會像他們所說的那樣出現么?”
“我才疏學淺,連‘認為’的資本都沒有,只是本能想要保護自己,不愿參與爭端罷了。”張逸夫靠在椅背上淡然笑道,“所以至少有一點你說對了,我是個懦夫。”
“…”夏雪身子微微一顫,上前握住了張逸夫的手,“我知道你不是,你是支持者對吧?”
“…何以見得?”
“呵呵。”夏雪看了看周圍,確定文天明他們還在遠處書架找資料,這才小聲地一字一句說道,“因為你心里藏著電力強國啊,沒有三溪,還談什么強國?”
張逸夫瞬間虎軀一震,渾身開始起雞皮疙瘩。
我的心肝兒寶貝兒啊…你啥時候這么會說話了?
不錯,三溪是無法阻止的歷史進程,從祖師爺孫中山就開始盯上了,一直以來,經歷過無數爭論,無數失敗與成功的嘗試,現在的技術確實已經成熟,足夠建起一個世界第一的水電站。你可以說這是領導層的意志,是少部分掌權者的利益,但你無法否定它,歷史不正是在爭權奪利中鑄就的么?
誠如夏雪所述,利益是確定的,損失是不確定的,即便是“過來人”的張逸夫,依然無法評估那些負面影響。
洪澇、干旱、地震等等,那些事情在三溪蓄水后確實發生了,但除了神以外,沒有直接證據能斷定那是三溪導致的,只是坊間傳聞,也有部分人更偏向于認為這是三溪導致的,任何一個“專家”跳出來說三溪如何如何禍害子孫,都能贏得許多附和。
如果三溪開建之前,他跳出來,可以稱贊他是勇士。
三溪落實之后再跳,則不過是嘩眾取眾,借勢宣揚自己的小丑罷了。
三溪如果真的是錯誤的,那么有識之士要做的是去彌補他,去處理他帶來的危害,去提出一個有可能的補救措施,而不是頻頻在媒體上表態三溪的危害,利用大眾心理去抬高自己的聲望。
是的,大眾更偏向相信三溪的負面影響,為什么?
因為部分人受益,而大眾沒有。
因為不管有沒有三溪,大眾都有電用,都交這個數目的電費。
因為不斷的有人告訴他們,地震旱澇洪災都是三溪害的。
而三溪對電力事業的大力推動,在世界水電領域的杰出成就,在國家水電技術出口的戰略格局中發揮的重要作用,卻都被選擇性的忽略了。
大眾對利益團體的仇恨心理,對災難的憤慨,造就了那些不遺余力宣揚危害的“知識分子”,而歸根到底,真正能在三溪落成后,考證、論證三溪危害的人們,真正能做些什么的人們,是不會跳出來的。
最諷刺的是,大多數憤怒的民眾,當面對三溪集團干部的時候,多數是謙卑且尊重的,如果有辦法進入那樣的單位工作,他們簡直做夢都會笑。
如果三溪是個錯誤,那也是世界工程史上最偉大的錯誤。
但要證明它,也許是一百年,兩百年后的事情了,好人壞人,小人妄人都已入土為安,張逸夫也只是一抹塵沙黃土。
張逸夫也想像夏雪那樣,跟著意志走,但求無愧于心,我認為可以做,我就去做。
但他,真的很難那么單純。
“你…是不是準備要去鄂北了?”張逸夫望著清澈的夏雪,淡然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