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逸夫點了點頭,大概情況他了解了,但不敢盡信,具體情況還是要實地勘察過才知道。他真正關注的,無非兩方面,一個是二修廠的硬件實力,到底有沒有生產高精度設備的資質;另一個就是人資狀況,能干活的,有手藝的到底有多少個。
這兩點,都要去看了才知道,在這里怎么問老白都是沒意義的。
自己要了解的事說完了,總該意思意思,完成王局長的委托才是,一直問廠子的潛力與前景,怕是也對付不過來這些人。
“這方面我大概了解了,談談下崗人員的情況吧。”張逸夫像模像樣地在本子上記錄起來。
終于入了正題,老白精神也抖擻了一下,認認真真介紹起來。
嚴格來說,這會兒還不興“下崗”這個說法,那是大哥們在90年代后期提出的特色名詞。這會兒只是問題顯現了,但在處理方法,特別是政策上還沒有統一的做法,因此入不敷出的廠子只能自作主張來搞,將沒活兒可干的同志們哄回家去,確切來說應該叫停薪留職,或者干脆就是放無限期的長假,每月給你幾十塊錢生活補助讓你能活下去。
實際上這還算好,在不久之后隨著“買斷工齡”的興起,一筆幾千上萬塊的買斷金扔給你,讓你自謀生路,那才是可怕,在通貨膨脹的大背景下,你不拿這錢做點什么。就只能等著后來泡居委會領低保了。
所以說,張逸夫面前的十幾位“停薪放假”人員,算是變革浪潮中被沖擊到的排頭兵。這僅僅是個開始,在下面的十年中,隨著我國教育水平的提高,本科生漸漸向一車車白菜一樣被運到工作崗位,這對現在本就缺乏競爭力的“下崗”人員無非是雪上加霜,斷了最后一絲希望。
這里面除了經濟轉型意外,實際上還有更深層的歷史原因。改革開放前的那十年。是整整十年的人才斷層,可以說整整十年沒有大學生。擠壓了十年的普通學歷同志,因此在其后的發展中,大學生才能那么精貴。張逸夫不早不晚,剛好趕上了求賢若渴的尾巴。面前的這些人也不早不晚,剛好成為了被積壓的那一部分,要開始被白菜價的大學生沖刷了。
就薊京第二電力修造廠來說,第一批被沖刷掉的大約70余人,其中不乏遲到早退的混混,也有總是吃悶虧的老實人,但也不能說留下的人就都是有本事的,畢竟國企,做事先做人。體制老老實實背鍋。
實際上,有關誰回家,誰繼續留下工作的問題。有關這個名單決策的不公平性,也便是在場這些人最不服的地方。聊起這個,本來面子薄,不敢多說話的人也都來了火氣。
“你不知道那個小王,一個月就在廠子里能見到他兩次,可現在。他不好好的還在單位?這憑什么啊?要回家干嗎不讓他回家?”
張逸夫想說“他會討好領導”,但張逸夫忍了。
“這位領導。我的情況全廠皆知,上班十幾年來,除了我媳婦生孩子的那天,從來沒有過任何遲到早退,也沒請過假,為什么就不讓我上班了?”
張逸夫想說“估計你天天全勤也沒干什么”,但他還是忍了。
“領導,我不說別的,就說新來我們廠的宋小妮吧,明明沒什么資歷,沒什么技術,也不干什么活兒,不天天在辦公室坐著?這種年輕同志更有競爭力,更有可能調動,憑什么擠走我們這些勤勤懇懇干了這么多年的?”
“還不因為他爹是供電局的科長?她來咱廠就是搭跳板的。”
“哼哼,宋遠山名聲也好不到哪去,最近倒霉了吧!出了那么大事,想把閨女調走也沒指望了!”
“是啊,調不走,就只能賴在咱們廠了!”
就這樣,場面進入了聲討干部子女的節奏。
也對,大干部的子女問題他們也不敢當眾說,偏偏宋遠山最近倒霉了,他們才眾口一詞討伐起來。
張逸夫聽得不禁頭大,這種事就怕處理不公,將來得鬧一輩子。
“諸位這些話回去說,我已經了解了。”張逸夫咳了一聲,不輕不重地拍了拍桌子。
身經百戰的張逸夫正經出手,還是有些威懾力的,聽聞小領導有了動作,大家也紛紛住口,等待他的態度。
“你們的情況,我已經基本了解了,很快會給局里打上報告。我簡單說說,看看我的理解對不對。”張逸夫嗽了嗽嗓子說道,“如果有可能的話,大家是希望調動到薊京電力設備總廠的對吧?”
“對對!”老白連連點頭說道,“總廠活兒多一些,我們都能幫上忙,絕不吃閑飯。”
“其次,大家希望能回崗工作,照發工資對吧?”
“如果能回崗的話,我們可以不去總廠。”旁邊一位女工連忙說道,“總廠太遠,都快到外地了,我們分的宿舍畢竟在市里,離二修廠更近一些。”
眾人聞言連連點頭,能回原單位還是踏實。
他們有他們的想法,張逸夫也有張逸夫的算盤。
很顯然,二修廠連年虧損,入不敷出,這對整個電力局都是個包袱。而這些人就像是包袱里的爛蘋果,局里很想甩掉,因此不管是回崗還是去總廠,都是絕對不可能的,他們爭取漲十塊錢的生活補助反而更現實一些。
但這個不可能,只是對現在的情況而言。
如果二修廠能來一位神級廠長,扭虧為盈,那局面就都變了,又需要他們了。至于對局里面的領導而言,能讓這個臭包袱變成金袋子,想必極是滿意舒心。
只是這種神級廠長…出產有限,在體制化嚴重的電力系統中,更是不太可能出現的。
張逸夫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爭中,自己在電廠也混了大半年了,跟那堆人都能拼過來,想必管一個一百多人的修造廠應該問題不大。至于調動與職位的問題,憑著他領先二十年的拍馬屁和抱大腿功力,應該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真正讓他猶豫不決的,還是方向問題。
白當一個廠長,拼了命地用肚子里的私貨,通過夜以繼日的爆肝努力,從而挽救一個瀕臨破產的國企,受到上級的表揚與重視,這實在是有些太“雷鋒”了。在時代的浪潮中,有這種才華,做了這種事的“廠長”們,多半通過各種方式,把這個廠子變成了自己的,若干聲名遠揚的企業家實際上都是以此起步的。
不是他們壞,不是他們貪,也不是他們玩的臟,因為只有這樣,才對得起他們的努力,才有更大的動力把企業做大做強,用一生去做,可以說正是因為他們這么做了,才誕生了一批強大的民資企業。
否則的話,這樣有才華的強人,如果只在在企業走個過場,然后升官去搞官僚一套,這個好不容易翻身的企業恐怕用不了多久,又會沒落。
在才華執行力與霸氣這些方面,張逸夫認為自己不可能與那些商業傳奇相比,自己的優勢是先天下之憂而憂,知道什么時候該做什么,不會在網絡都沒有的時候搞智能化電表,也不會在超高壓時代做特高壓設備。
他要做的是,在油開關就要沒落的時候提前搞氣體開關,在自動化政策下達之前準備好自動化系統,靠產品和理念上的先人一步贏得游戲。
但要按照這個套路,自己想辦法調到二修廠,然后想辦法將其納入私囊,按照這個套路玩的話,怕是自己最多成為一名優秀企業家,再進一步就很難了。
而在體制中游走,朝著大哥的方向努力,無疑可以談笑間決定更多事情,甚至決定所有企業的事情。
小富即安還是憂國憂民,這對從前的張逸夫來說根本不是個問題,給他三套薊京三環內的房子就夠他玩一輩子的了。
但現在,經歷了冀北的達標,經歷的豐州的起落,成為了高工,送出了勞模,因各種機遇而心癢,為各種政策而心急的張逸夫,反而變得猶豫不決起來,或者說是變得“偉大”起來。
他開始覺得,不做點什么,好像對不起自己,更對不起國家。
想到這個,他開始驚訝于自己思想的改變,什么時候開始這么惦記國家了…
正猶豫間,三兩人敲門進來,不用多說,準是二修廠的人了。
中間一人腦袋半禿,為數不多的頭發卻黑得發紫,看樣子50歲上下,想是廠長。他身后跟著兩個年輕小伙子,該是來以暴制暴的。
進了會議室,這位廠長沒理那幾位,反是先瞄向了張逸夫,笑吟吟走上前來:“小張同志,剛剛王局長都和我說過了,這次的事情給你添麻煩了。”
張逸夫連忙抽離出思緒,起身相迎:“您是?”
“哦,還沒介紹,我是二修廠的廠長劉順發。”
“張逸夫。”
二人握手過后,劉順發沒心思多說,立刻轉望那些鬧事的人,臉色也瞬間板了下來:“你們幾個,在廠子那邊鬧還不夠?現在跑到局里的聯歡會來?就不怕惹怒了局里直接開除?!”
這話基本是扯淡的,什么局都不敢這么干。
但在劉順發對于他們的長年威懾力以及語調的基礎上,還是讓這十幾人打了個寒顫后怕了一下。
還是帶頭的老白穩一些,毫不退讓地說道:“劉廠長,我們是來解決問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