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逢有封疆大吏進京朝見,城門都要戒嚴,不許商旅往來。申時前后,順天府派出五百兵丁,有些眼睛尖兒的百姓還看到身著飛魚服,拿著繡春刀的錦衣衛,不光是城門,沿途都有兵丁巡邏。
如此大張旗鼓,簡直前所未有,別是抓到了什么大逆不道的臣子吧!
所有人都不免提心吊膽,議論紛紛,想要一睹來人的面目。
可是所有人都失望了,錦衣衛親自押送,兩駕四輪馬車,遮得嚴嚴實實,誰也看不清楚里面得情況,直接送到了午朝門,有司禮監的太監領進了宮中。
百姓們丈二的和尚摸不著頭腦,只當做一樁奇聞。
城中的文官鼻子靈敏,他們在幾天前就知道情況,而且一個個摩拳擦掌,準備大戰一場。
天下奇聞,斯文掃地!
堂堂圣人后裔,歷經千年,何曾有過如此遭遇,簡直是可忍孰不可忍。要是不嚴懲,斯文何在,誰還有臉自稱孔孟之徒。
這幾天文官們,尤其是都察院和六科的言官大搞串聯,就準備嚴懲山東的文武,不殺幾顆腦袋,就對不起孔老夫子。
大家都在拭目以待,有些士人甚至集結起來,準備等著徐治進京,就把他打死在城門口,為孔圣人出氣。只是可惜,錦衣衛和順天府保護的太過嚴密,根本沒有下手的機會。
如今徐治直接送到了乾清宮面圣,每個人都在等著,看看皇上究竟能給什么處罰。
要是罰得輕了,少不得要在金鑾殿上爭一爭!讓天下人看看,什么叫做世道人心。什么叫做耿耿丹心!
文官們磨刀霍霍,準備痛宰豬羊,可是天啟寢宮之中,全然是另一番場景。
徐治老老實實跪在殿門旁邊,五體投地。在里面則是擺好了條案,二十幾個小太監噼里啪啦地撥弄算盤,額頭上汗水流淌,也顧不得擦拭。
在條案前面,站著一位穿著蟒袍的大太監,正是司禮監掌印張曄!
他無聲無息地站著。在場每個小太監都感到了強烈的壓力,心弦繃緊,不敢有絲毫的差錯。
半晌一個中年太監捧著一張清單,送到了張曄的手里,輕聲說道:“干爹,這是萬歷四十五年的。”
“嗯,繼續算著!”
張曄轉身急匆匆到了天啟的龍書案前面,把清單送上。
“主子,請看!”
天啟當了皇帝四年。早就不是青澀的少年,他從爺爺萬歷那里學來了經驗,面對龐大的帝國,上朝不上朝。其實無關緊要。幾十人上百人在一起吵吵鬧鬧,究竟能做什么事情啊!
最關鍵的兩點,一個是人,一個是錢。只要抓緊了,這個天下就亂不了。
天啟對賬冊清單一點都不陌生,他掃了兩眼。頓時就眉頭皺起。
僅僅在萬歷四十五年,孔家就在山東吞并了五萬畝的田產!
這就意味著給大明朝納稅的糧田又少了五萬畝,天啟氣哼哼一拍桌子。
“好啊,國庫的錢都落到了孔家的腰包,不愧是天下第一家,比我們朱家還要威風呢!”天啟咬著牙說道:“算,趕快給朕算清楚,孔家這些年到底吞了多少!”
“是,老奴這就去!”
張曄疾步到了外間,小太監們噼里啪啦地算著,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天色已經黯淡下來。有宮女太監掌上了燈,宮中亮如白晝,絲毫畢現。
“萬歷四十七年的好了…”
“…四十八年的好了…”
“…天啟元年的好了…”
隨著不斷的唱和,最近十年的賬目都擺在了天啟面前!
小皇帝掃了一眼,頓時須發皆乍,眼睛通紅,一副要吃人的模樣!
“混賬,這是挖我大明的墻角啊!來人,把徐治給朕叫過來。”
張曄急忙擺手,有小太監到了徐治面前。
“徐大人,圣上叫你呢!”
“是啊!”徐治如夢方醒,他跪得四肢都麻木了,這幾個時辰絕對是他這輩子最難過,最煎熬的時候。
一條小命就選在一絲,只要皇上發怒,一句話不光是掉腦袋,甚至可能戶滅九族!不光是皇上,宮外的那些文官也都不會放過他。
事到如今,就只能聽從張恪的指示,不管生死,一條道跑到黑吧!
“公公,幫幫下官,我起不來了!”
小太監急忙伸手,扶住了徐治,晃晃悠悠,到了龍書案前。
“罪臣山東巡撫徐治,叩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天啟掃了一眼,徐治四十出頭,面皮白凈,鼻直口方,相貌一流,心中暗暗贊嘆。
“徐卿,這些賬目你是怎么來的?”
徐治慌忙磕頭,說道:“不敢隱瞞皇上,其中一部分是衙門統計的田畝變更,還有大部分,是,是罪臣趁亂從孔家,偷的!”
天啟看著徐治,突然仰天大笑,眼淚都出來了。
“好啊,朕的封疆大吏竟然要去偷,簡直滑稽透頂!”天啟逼視著徐治,厲聲叱問:“他孔家就這么大的膽子,連巡撫都怕嗎?”。
徐治聽到這里,悚然而驚。他知道能不能闖過這一關,就看張恪告訴的方法靈不靈了。
“平遼公,你可要保佑下官啊!”
徐治心中祈禱,雙手緩緩拿下了頭上的烏紗帽,放在一旁。他的動作極為緩慢,就仿佛朝圣一般,絲毫不馬虎。
“罪臣有肺腑之誠,要瀝血上奏!”
“講!”
“是!啟奏圣上,臣僥幸得圣上錯愛,牧守一方,本該竭盡忠心,上報皇恩,下安黎庶。無奈何上任以來,山東災荒不斷,黎民倒懸,去歲竟然出現父子相食的慘象。臣窮極心力,毫無作為。推起原因,是罪臣無能,可是臣敢說,就算換任何人去,也未必能做好。”
說到這里,徐治挺直了腰桿,厲聲說道:“每逢災害,士紳大戶就視作發財的良機,囤積糧食,哄抬物價。借著高利貸逼迫百姓破產,賣身投獻。更有大戶吞沒良田,變百姓為農奴,上吞朝廷賑災款項,下掠百姓救命口糧。光是去歲,山東就發生了十余次兵變,所幸總兵喬福鎮壓得當,沒有釀成災禍。可是如此下去,早晚連養兵的糧餉都沒有了,那時候只怕遍地烽火,狼煙四起!我大明的江山,列祖列宗的社稷,立時就亂了!”
徐治說完,一頭磕在地上,嚎咷痛哭。
龍椅上的天啟目瞪口呆,眼前恍惚出現了無數的流民,伸手乞食,凄慘無比。他的臉上一陣潮紅,痛苦地問道:“徐愛卿,當真到了這個地步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