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高官的府邸多數都在繁華熱鬧的正陽門外的棋盤天街,六部九卿,全都是賓客盈門,舉目一看,都是繡著禽獸補子的文武官員,有百姓打趣稱之為補子街。
不過在這些大官之中,唯獨沒有首輔方從哲,方家的宅子在孝廉坊,最里面有一座幽靜的宅子,只有兩進院子,甚至比不了一些豪商巨賈。
看宅子,誰也不會把這里和大明首輔聯系在一起,不過事實就是如此。
朱紅的大門輕輕推開,從里面走出一個長須飄飄的老者,在他的身后跟著兩駕馬車,車上裝著十幾口大大小小的木箱。
“老爺,您需要什么,讓奴婢送到內閣就是了,何必帶這么多東西呢!”
“哎,你不懂啊!”方從哲嘆了口氣。
萬歷身體到了極限,隨時都有駕崩的可能,身為首輔,必須日夜盯著,以防不測。
方從哲仰望著灰蒙蒙的天空,意味深長地說道:“天要變了,多備點衣物吧!”
首輔大人信步下了臺階,正要前往內閣值房,突然從街道口跑過來一個小宦官。
“首輔,首輔大人,大事不好了!”
方從哲渾身一顫,差點摔倒。
陛下這么快就要走了!
老首輔的眼中滾出兩點熱淚。
“快,去宮里!”
“慢!”小宦官慌忙阻擋住方從哲,上氣不接下氣地說道:“啟稟首輔大人,宮里沒事,是豐臺大營!”
“啊!”
方從哲頓時臉色一沉,吃驚地說道:“是京營出事了嗎?”
“沒錯,聽說京營和義州兵動起手來!”,如周嘉謨、李汝華、黃嘉善、張問達、黃克纘,侍郎孫如游等人。全都齊集一堂,一個個臉色鐵青,神魂不屬。
“魂淡!”
老首輔也忍不住罵人了,這都什么時候了,軍隊怎么能出問題!
方從哲怒不可遏,急忙說道:“快,去內閣!”
手下人趕著馬車,護送首輔大人,一路飛馳,當方從哲氣喘吁吁地出現在內閣的時候。里面已經擠滿了人,尚書一級的“元翁來了!”禮部尚書周嘉謨急忙起身,說道:“京城大亂,還請元翁做主啊!”
其他官員也隨聲附和。
方從哲擺擺手,說道:“諸位,京師乃是天子腳下,亂不起來。你們先把事情說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
在場的眾人把目光都落在了黃嘉善的身上,這位是兵部尚書。京營的事情自然應當歸他管。
黃嘉善急忙說道:“元翁,諸位大人,我剛剛得到了季懷遠大人的急報,他說義州兵同京營發生摩擦。錦義參將張恪桀驁不馴。不服管教,竟然領著手下士兵公然造反,突襲京營其他各部,造成巨大傷亡。他懇請朝廷立刻派員。集結人馬,將叛將張恪擊殺,以正國法!”
“張恪?”
在場眾人互相看了看。如果說這個名字在之前還有些陌生,可是自從奉集堡大捷,特別是幾天前萬歷召見之后,就無人不知!
刑部尚書黃克纘鐵青著臉說道:“元翁,我以為此事非常明顯,錦義參將張恪恃寵而驕,縱容部下作亂,擾亂京營,弄得滿城風雨,天下大亂。不嚴懲不足以安撫輿情,不足以平息議論!”
黃克纘看了看四周,老頭子挺直了腰板,厲聲說道:“本官愿意親自領兵平叛,擒拿張恪!”
首輔方從哲有些猶豫,自從萬歷召見之后,方從哲就從宦官的耳朵里知道了情況。萬歷非常賞識張恪,深得帝心的人能是粗鄙的武夫嗎?能不知道輕重嗎?
其實這事情放在往常也好辦,向萬歷請旨就是了,可是眼下萬歷已經昏迷,身為首輔就要扛起責任。可是這件事情的確透著怪異,好好的京營怎么會和義州兵打起來,張恪又怎么敢和京營開戰?
國家將亡必有妖孽!
首輔不好當啊!
“黃大人,你可有把握快速平叛?”
“當然!”黃克纘毫不猶豫地點點頭,這位老大人今年已經七十歲了,不過身子骨倍棒兒,而且曾兩度出任兵部尚書,如今又是刑部尚書,讓他去正好即能平叛,又能處理罪魁禍首,簡直是一舉兩得!
方從哲也只好應允,黃克纘當即領命,召集京中各路人馬。京師各路人馬云集,除了三大營之外,還有錦衣衛親軍,順天府下轄的巡城人馬,御馬監下屬的騰驤四衛,多如牛毛。
黃克纘立刻帶著各路人馬,向著豐臺大營開去,迎面正好撞上了張惟賢和季懷遠。
“英國公,季大人!”
黃克纘的老眼射出兩道寒光,嚇得這兩位渾身一顫。
“原來是黃部堂,您來了對付亂兵就有希望了!”
“哼!京營十萬人馬,張恪帶來的義州兵不到四百,你們竟然被打得狼狽逃竄,京營被你們弄成什么樣子了?本官一定上奏朝廷,嚴懲不貸!”
老尚書雷煙火炮的脾氣,張惟賢和季懷遠恨不得找個地縫鉆進去。黃克纘也懶得搭理他們,領著人馬直接沖出了城門。
“英國公(季大人),走吧!”
張惟賢和季懷遠紛紛跟著黃克纘,一路上聞訊而來的士兵越來越多,人馬就像是滾雪球一樣,到了豐臺大營,足足聚集了四五萬人,將張恪的營盤圍得水泄不通。
營盤之中,張曄和張恪正面面相覷。
“永貞,朝廷的人馬立刻就會趕到,你只要把白蓮教的罪證交出去,自然能洗脫你的嫌疑。”
“不!”張恪苦笑著搖搖頭:“公公,事情沒有那么簡單,京營出了白蓮教,這是何等的丑聞!只怕當眾說出去,立刻回招來反撲。甚至詆毀我,說證據是假的!”
“哼!咱家親眼所見,誰敢否認!”
“公公。容我說句不客氣的話,倘若是圣上龍體安康,我自然不怕,可是如今圣體違和,群臣因循茍且,互相遮掩。相比掀開京營丑聞,碾死我這個小小的參將,就容易多了!”
張恪說完,張曄的鬢角就流下了汗水,其實何止是張恪。就連自己這個內廷大檔也是如此,隨時可能被犧牲掉。
正說話之間,突然外面喊聲大作,馬彪跑了進來,滿頭都是白毛汗。
“大人,不好了,朝廷發大兵把咱們給包圍了,您看該怎么辦?”
岳子軒和喬福也都跑了進來,他們臉色別提多難看了。外面的人馬絕對在數萬以上,就算是幾萬頭豬,他們也殺不過來。
“大人,快走吧。卑職拼一死,也要保護大人出去!”
“沒錯,恪哥,弟兄們沒有怕死的。只要你活著,咱們就還有希望!”
張恪忍不住苦笑一聲:“我活著有什么用,要是被誣陷成了叛軍。義州的家人都會跟著一起完蛋!”
張恪說著咬咬牙,沖著張曄說道:“公公,您趕快把我綁起來,押送出去,我要見領兵的人!”
黃克纘熟知軍務,到了大營之外,老頭子就拿著千里眼四處觀察,當看到滿地的尸體,又看到威嚴雄壯的義州兵,頓時皺起了眉頭。
“哎,不愧是能戰敗建奴的強兵,京營上下,哪有如此的猛士!”
季懷遠一聽竟然夸獎張恪,急忙說道:“黃部堂,張恪不是區區叛逆,哪里能當得起猛士的夸獎!”
“哼!”
黃克纘冷笑道:“他是叛賊本官自然知道,可是他練出來的兵的確厲害,否則,你們也不至于屁滾尿流!”
季懷遠被噎得滿臉通紅,一句話說不出來。
“來人,準備進攻…”
“慢著,不要打,咱家已經把張恪抓住了,不要打了!”
黃克纘急忙看去,只見從營盤里面跑出幾十匹匹戰馬,為首的司禮監的秉筆張曄,身旁跟著錦衣衛的朱七,后面的馬背上托著一個人,剩下的都是錦衣衛的護衛。
他們沖出了營門,一轉眼到了黃克纘的面前。
張曄率先跳下了扎馬,沖著黃克纘說道:“原來是黃大人,咱家已經奉命擒拿了張恪。”
“哦?張公公,你怎么抓到了張恪?”
“哈哈哈哈,黃老大人是不信咱家啊!不過沒關系,咱家可以告訴黃大人,張恪他有著錦衣衛的身份,這位朱七太保是張恪的老師,師父抓學生,學生怎么敢反抗!”
眾人一聽,全都不由得點點頭。尤其是張惟賢和季懷遠,他們對義州兵的戰斗力是心有余悸。就算是能拿下他們,恐怕也要死上千人。
在京城大流血,要是追究起來,他們兩個也好不了。張恪束手就擒,這是最好的結果。
黃克纘老臉上總算有點喜色,說道:“張公公,把張恪帶到大帳來!”
臨時征用了一處軍營,作為帥賬,黃克纘坐在了正中間,兩旁有張曄,張惟賢,季懷遠等人。
“部堂大人,張恪慫恿部下作亂,殺死了眾多的京營士兵,罪行累累,罄竹難書,還請大人下令,立即處斬張恪!”
季懷遠說完,張惟賢也站了起來,京營理虧在先,如果張恪不死,麻煩肯定會燒到他的身上。
“事到如今,就別怪我無情了!”
張惟賢說道:“黃大人,張恪縱容斗毆在先,又屠殺京營將士在后。如今京城震動,如蜩如螗,必須施以重手,殺了張恪,盡快恢復安寧!”
黃克纘聽著,眉頭緊鎖。老頭子深知里面問題重重,絕對不是這么簡單。
“我看還是把張恪叫來,好好問問…”
“大人,一介武夫,有什么好問的,當以大局為重,盡快殺了!”
黃克纘思索半天,又看了看張曄。
“張公公,您以為呢?”
季懷遠搶先說道:“張公公,您久在遼東,想比和張恪關系不淺,他如此猖狂,目無法紀,必須嚴懲,若是張公公有意縱容,恐怕難以向圣上交代!”
“哼!”
張曄氣呼呼說道:“張恪的確有些過了,也該處置。可是京營約束不嚴,戰斗力低下,卻是不爭的事實,更應該嚴懲不貸!”
張曄的話一出口,大家就明白了,這位公公也放棄了張恪,至于后面整頓京營的話,不過是找回一點面子而已。
“哈哈哈,既然張公公也是這個意思,我們就去監斬了!”季懷遠和張惟賢得意洋洋,一起走出來軍營。
看著他們的背影,黃克纘雪白的壽眉挑了挑,他看向了張曄。
“張公公,張恪乃是奉集堡大捷的有功之臣,深得圣上賞識,就這么殺了,的確可惜!但是,他闖的禍太大了,又是多事之秋,本官也不得不為啊!”
“黃大人,您的難處咱家知道,只是咱家想告訴您,張恪不是魯莽的人,他發現了更大的禍端!”
“哦?”
黃克纘頓時瞪圓了眼睛,驚駭地說道:“張公公,你為何不早說啊,來人,快去傳令,不準殺張恪!”
“慢,大人,張恪就在您的眼前!”
張曄話剛說完,“朱七”猛然站起,一伸手,撕去了臉上胡須,露出了白凈的面皮,恭恭敬敬跪在黃克纘的面前。
“啟稟部堂大人,卑職錦義參將張恪,有謀反大事稟報,請大人過目!”
張恪跪在地上,雙手高舉著彌勒像,黃克纘失聲驚叫:“白蓮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