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萬年公主匆匆走向椒房殿,當然,這匆匆也只是指她臉上的的神色,其行走儀態依然優雅從容、不疾不徐。這不是裝出來的,而是自幼養成,丟也丟不掉,旁人學也學不來。
快到闕門時,卻見殿前內侍、宮女明顯少了不少,只有一種情況才會這樣——皇后不在。
萬年公主拍拍額頭,真是昏了頭,天子崩后,皇后要在靈堂前連續守靈七日。眼下,好像還有最后一天。
“去崇德殿靈堂。”萬年公主吩咐女侍,剛轉身,一陣交談聲隱隱傳來,很細微,卻令她停下腳步。
“…皇后守靈,為何不叫上你啊?你可是良使(高極官女),一直侍奉皇后的。”
“我不敢去…”
“為何?”
“怕陛下從玉棺里爬出來,與皇后爭吵。”
“你…說什么呀?陛下已殯天,哪里還會什么…什么的…咦,你說陛下與皇后爭吵,怎會?”
“怎么不會,那日是我值守,我在廓下隱隱聽到陛下的怒吼,皇后的聲音倒很平靜,隔得太遠沒聽清。近些年來,陛下沒少有這樣的咆哮,我當時沒覺得有什么。只是…很快就聽到陛下嘔血的消息,然后…就駕崩了。”
“啊,竟有這事。”
“是啊,你最好左耳進右耳出,出這個門就忘了啊。”
“哦,你放心,我不會亂說的,這可是要命的事…你。你看什么?眼睛瞪那么大?”
“長…公主!拜、拜見長公主殿下。”
萬年公主面罩寒霜,冷冷盯住兩個伏跪于地,簌簌發抖,鵪鶉似地小宮女。
半個時辰后。萬年公主出現在崇德殿靈堂,面色如常。正殿的云臺兩側,及闕門之下,跪滿了雒陽的皇族宗人,以及輪替守靈的大小官員。見到長公主。一個個俯首致禮,萬年公主也頻頻頓首回禮。
順長長的龍尾道拾階而上,步入正殿大門,兩側共四座巨大多枝的銅架臺上,一排排牛油巨燭,照得整個白色靈堂明亮如晝。
靈堂正中,那個身著素綾、纖弱柔美的身影,正是眼下執掌整個大漢最高權利者。
萬年公主默默望了那背影一會,緩步上前,跪在其身旁的蒲席前。向靈柩參拜默禱。過了一會,抬起頭,對左右道:“都出去。”
眾皆愕然,這明顯是有話要單獨對皇后說啊,所有內侍與宮女的目光都轉到皇后身上。
伏后淡然道:“沒聽到皇姊說話么,都出去!”
靈堂頓時響起一陣輕微的衣襟摩擦聲與躡手躡腳趨退聲。
當整個靈堂只剩下二女時,氣氛由先前的安靜,變成了死寂。
伏后抬首、站起,轉身與萬年公主正面相對,再跪坐于白蒲席上。輕啟朱唇:“不知皇姊有何教我。”
萬年公主淡淡道:“不敢,你很快就會是太后了,區區萬年,怎敢妄言指教。”
伏后微訝:“皇姊今日是怎么了?我處理朝務。多與皇姊相商,若有不妥之處,還請皇姊指出。”
萬年公主平靜了一下情緒,方道:“今日入宮,除守靈之外,只為公私二事。先公后私。我聽到一些不好的傳言,與伏公有關。”
“阿翁何事引皇姊不快?”
“莫誤會,此事本與我無關,只是想請皇后多加留心而已——我得到消息,伏公近日頻繁與楊、張、劉諸公,及幾位上卿往來甚密,更聚于府中聚會。若在往日,只當是宴飲。但眼下先帝方崩,舉城素縞,千戶寒食,哪個大臣敢宴飲?既不是宴飲,如此聚會又為哪般?當此朝局動蕩之機,落在他人眼里,須知三人成虎啊。”
伏后先是驚訝,聽完后滿懷感激,深深一鞠:“多謝皇姊提醒,我會宣阿翁入殿,悉加勸導。”
“好了,公事完了,現在談談私事。”萬年公主臉色慢慢冷下來,緊緊吸住伏后的眼神,單刀直入,“我聽到內宮有傳言,當日陛下垂危之時,皇后與之大吵一場,是也不是?”
伏后先是訝,旋即驚,隨后臉色慢慢變白,小嘴張了張,似想辯解,終是欲言而止,沉默以應。
萬年公主臉色仍緊繃,但語氣卻慢慢緩和:“我也聽說,這樣的爭吵不止一次。夫妻相處,磕磕碰碰,亦屬尋常,只是陛下當夜就…故不得不向皇后問個清楚。”
萬年公主這番話已經是非常平民化了,民間夫妻的確是磕磕碰碰尋常事,但放在帝王家,你皇后還想磕碰?天子斥責,你還敢犟嘴?反了你!
萬年公主生于深宮,長于深宮,卻在成年后經歷了一段生死逆旅,可謂嘗遍民間疾苦,言行思維中,已烙上明顯的平民化印跡。所以對皇后敢于與天子爭吵,并不奇怪。在她心目中,剝去皇室那層高大上面紗,一個只是弟弟,一個不過是弟媳,吵吵才正常吧。
伏后沉默良久,終于開口:“我沉默許久,一直在想該用什么說辭應對皇姊,但想來想去,只想到四個字——實話實說。”
萬年公主這次連臉色都緩和下來了,輕聲道:“萬年洗耳恭聽。”
伏后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娓娓道來:“當日陛下垂危,將我喚來,交等諸般事宜。原本一切都好,但這和諧的一切,就在我俯身為陛下掖被角時,徹底改變。”
應當說,伏后還是很有講故事的天賦,僅僅一句開場白,就引得萬年公主完全沉浸進去。
“就在我俯身之時,從懷里掉出一個玉帶鉤,正落在陛下眼里。”
“玉帶鉤?”萬年公主怔了怔,“不是你的?”
“不是。”
萬年公主的眼神一下銳利起來:“也不是陛下的?”
伏后平靜搖頭。
萬年公主衣袖微顫,無須伏后細說,生于帝王家,這樣的事她聽得多了,也曾目睹過,沒想到…如此一來,弟弟的咆哮、憤怒就完全能理解了。就算身體安好,猝然遭到這樣的打擊,也受不了,更別說是在病危之時。
萬年公主眼中難掩怒火:“這么說,陛下是被你氣死的?”
伏后凄婉一笑:“皇姊切勿如此指責,伏壽擔當不起,難不成皇姊認為,無此意外,陛下能撐到今日?”
劉協病危之時,萬年公主不止一次探視,甚至還陪守了幾宿,對弟弟的病情豈會不知?無論是她親眼目睹,還是醫侍稟告,天子都已是病入膏盲之狀。有這意外刺激,固然猝死,沒這刺激,一樣會死,只爭早與遲。
萬年公主慢慢冷靜下來,賠禮道:“萬年失言了。”
伏后莊容還禮,以示諒解。
萬年公主深吸口氣,望著一身素孝,清麗淡雅,如白蓮般圣潔的伏后,兀自難以置信,她居然會…咬唇再咬唇,終于還是忍不住問出聲:“此事…當真?”
伏后偏臉望向靈臺上的靈柩,緩緩道:“在先君靈堂前,伏壽不敢妄言,所述句句屬實,若有半句虛言,必自絕于靈前。”這是很重的誓言了,而且,誰也不會那么傻,以這樣的自污手段開脫。
萬年公主一字一頓:“我可以看看那玉帶鉤么?”
伏后輕柔而堅定地搖頭:“不能!”
萬年公主神色一厲,旋即緩和,斂袖致禮:“是萬年冒昧了。”
伏后沒有說話,心里一個聲音在不停吶喊:“這是我從他身上悄悄摘下的,怎敢拿出給你看…”
這時殿外一聲通傳適時響起:“執金吾求見。”
萬年公主笑笑:“真是巧了,伏公不請自到,萬年就不打擾你們父女敘話了。”
二女相對施禮,起身一道出門,她們誰也不提玉帶鉤主人之事。
萬年公主已打定主意,哪怕是動用鷹眼,也要查出此人是誰…然而,只有伏后明白,公主這個打算,注定是一場空。
萬年公主前腿剛走,伏完后腳就來,不過地點換了,換成崇德殿配殿,這里才是正經議事的地方。
伏完入席后,第一句話就是:“請皇后下懿旨,頒虎符,將雒陽八關校尉互換。其中北軍兩關校尉自行互換,龍狼軍六關校尉,亦互相對調,萬不可弄錯。”
伏完很干脆,不搞彎彎繞繞,自家女兒,又是在私下場合,沒什么好客套,直來直去,干脆明了。
伏后今日已經受到好幾次驚嚇,實在有點心力交悴了,沒想到又被父親一句話給嚇得…
“阿翁,為何如此?”鎮定下來后,伏后很是不解,雖然她于軍事一道一無所知,但牽涉到龍狼軍,不由得她不慎重。
伏完語出驚人:“為了你能安坐太后之位,為了我伏氏闔族千秋萬代,為了大漢長治久安。”
伏后聽得呆了,有這么嚴重?
隨著伏完將昨日聚會之事和盤托出,伏后的表情慢慢平靜下來,越聽眼神越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