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霞光萬道,照得一條大河波光粼粼。大河兩岸,無數身著單衣單袴的軍卒、役夫、軍妓,仆婦紛紛走出軍營,或盥洗手面,或下水搓背,或挎盆漂洗,或給牛馬飲水。男子婦人,嘻哈打鬧,看不出幾分剛打敗仗的樣子…也是,打勝打敗,都是上官的事,與他們這些小卒子沒半毛關系,也就是少搶些東西而已,干嘛愁眉苦臉呢?
馬悍也在這些人當中,正愜意舒展身體,做著深蹲、蛙跳,單臂俯臥撐等下水前的活動。
幽州軍設在界橋的大營濱臨磐河,河寬數十丈,時為春夏之交,河水滔滔,其上有兩座可容四馬并行的長橋。只須派數百精銳之士往橋頭一堵,冀州軍便難以突破。
昨日幽州軍大敗,冀州軍銜尾追擊,便是因幽州軍及時守住此雙橋,令冀州軍無功而返。
一場血戰剛剛結束,兩軍都派出車輛役夫,到戰場收殮己方戰死將士的尸骨,焚燒安葬。這工作沒有三五天難以完成,在此其間,或許兩軍哨騎會有摩擦,但不會再爆發大戰。
故此,幽州軍才放松營制,讓軍卒役夫出營梳洗,緩解因失敗造成的精神壓力。象公孫瓚這樣打老了仗的老將,自然不會不知道這一點。
“小兄弟,快下來!”河邊有人向馬悍揮手。
馬悍扭頭看去,不是趙云,但有些面熟,應該是昨日馳援的三十白馬義從之一,笑著揮手回應:“就來。”
馬悍脫去戎衣,除下軍靴,正要脫掉迷彩褲時,手指碰到兩邊褲兜里有東西,掏出來一看,卻是一個金屬懷表狀的東西。哦,是一塊軍用鋁合金多功能指北針,有夜視、測距、測角度、測圖距、放大鏡等等功能,這玩意在古代倒是蠻有用的。
另一個,卻是一根筆形紅外線信號發射器。同樣是鋁合金材質,大小如鋼筆,內置兩截高能鋰電池,可支持連續不斷兩個月發射紅外線。紅外線肉眼不可見,只有遇到障礙物時,才會形成紅色光點,光點大小相當于一美分硬幣,最遠射距達一千米。
這東西是配給他在任務成功時,發射信號,照在山頂白石上,以通知直升機接應的工具。只不過,引來的卻是一群殺手。
馬悍一時半會也想不出這東西有什么用,反正留著也不礙事,將兩樣東西放進隨身布袋里,連同褲子、軍靴,一并扔給扈從:“小石子,把褲子洗了,皮靴刷干凈,然后跟我下河。”
小石子是一個十二、三歲,個頭矮小瘦弱的少年,他是公孫瓚賞賜給馬悍的十名仆役之一,服侍他洗梳起居。此外還有一個負責看管牲畜的烏丸人,正在遠處替他遛馬牧羊。說是賞賜十個,目前為止卻只到位兩個,至于什么上田、宅第,全在漁陽,現在連影子都不見。噢,倒是看到了地契文書,也不知是否與實物對應得上。
至于錢、布帛、酒肉、羊馬之類的賞賜倒兌現了,好歹他也是此戰的最大亮點,不重賞無以服眾啊。
對于有人服侍,馬悍卻是很自然。無論是當初洪順堂副頭目,還是后來的叢林之梟,他手下從來不少于百把號人,專人服侍,早就習以為常了。
小石子一身破衣,頭發亂蓬蓬地,臉黑黑地仿佛永遠都洗不干凈。聽到主人招呼,惶然搖頭:“不,我不下河。”
“下河洗干凈了,我給你布匹做新衣。”
“謝主人,我穿這個就好…而且,我…我不會水。”
馬悍哈哈大笑,將戎衣與彈力背心往亂石上一扔,穿著平角**奔向大河,縱身躍起,劃過一道優美的弧線,噗通入水,只濺起一小團水花。
見者無不喝彩“好水性!”不過,更多的人被馬悍那條奇怪的**所吸引。這時代可沒有什么**一說,連短褲都沒有。下水的軍卒役夫要么穿長褲,要么光屁股,哪見過這等奇特的**?
就連那幾個白馬義從都圍上來問稀奇。馬悍那有閑功夫扯這個?三兩下岔開,轉而問起自己所關心的問題。比如眼下是哪個皇帝在位?董卓進京了沒有?薊侯為何要與袁紹開戰?袁紹方面將領與兵力情況如何等等。
這些問題,有些白馬義從能回答,有些則不能。一番交談下來,結合自己的三國知識,馬悍大致弄清楚了:這個時侯漢靈帝已經嗝屁了,少帝也翹了,眼下是陳留王在位,也就是后來的漢獻帝。獻帝是董卓所立,這個亂世梟雄自然早已進京,而且,群雄討董卓,虎牢之戰這些震驚天下的大事也已發生。
最新消息是,董卓被王允、呂布所殺,洛陽已陷入軍閥混戰狀態中。而那些日后名震天下的諸侯們,正在四處搶地盤,擴張勢力,天下已進入群雄割據時代。
公孫瓚據幽燕,袁紹新得冀州,彼此勢力相接,這新老兩大北方勢力,早早晚晚,必有一戰。有理由要打,沒有理由制造理由也要打。此戰無關原因,無分對錯,只關乎利益。
馬悍腦子里飛快消化分析,淡然而笑,這爭天下與自己以前的幫會搶地盤、爭利益,本質上也沒什么不同,區別只在于規模的大小與檔次罷了。
正沉思間,突聞岸上一陣紛亂,抬頭望去,只見河邊有人在撲騰,似是溺水,但岸邊卻有一青巾裹頭的黑壯漢子叉腰大笑,得意洋洋甩著一對靴子——慢著!這不是自己的軍靴嗎?那么掉進河中的人豈不就是…
一股怒火騰起,馬悍深吸一口氣,認準方向,一個猛扎子,潛入水中。不過數息時間,豁啦!破水而出,單臂將溺水的小石頭高高舉起,一步步走上岸。
晨曦的金光照射著他近乎**的身軀,抹上一層淡金色,仿佛斯巴達戰士降臨。
岸邊的異動也引來了許多圍觀者,那些仆婦軍妓看著這英氣逼人、雄壯偉岸的小郎,無不眼睛發亮,如癡如醉,連漂洗的衣物被水沖走都不知道。
馬悍救援很及時,小石子只嗆了幾口水,吐出幾口清水就沒事了,只是臉色灰敗,一副欲哭無淚之狀。
“怎么回事?”馬悍凝視著他的眼睛,淡淡問道。實際上看到那雙靴子,心里已明白幾分,但他需要更直接的證詞。
小石子終于哭出聲來,抽抽噎噎道:“小奴在為主人洗靴子,那軍漢看到主人的靴子極好,就想要。小奴不給,他就硬奪,還將小奴踢下河…”
馬悍看到小石子細如麻桿的腳有些跛,便知對方這一腳踢得挺狠,或許對方沒太用力,但小石子的身體卻吃不消。
馬悍眼底掠過一絲陰霾,緩緩站起,待回過身時,目光已是一片澄澈,面色平靜,淡然道:“你喜歡這靴子?”馬悍這雙靴子是野戰大頭皮靴,皮質是意大利小牛皮,耐磨牛筋為底,靴幫還可藏小刀,無論是舒適度還是堅固耐磨程度,都不是這時代的粗糙皮靴所能比的。經清水洗刷,污垢血漬盡去,露出油亮光滑的皮質,立即吸引不少貪婪的目光,這黑漢便是其一。
黑壯漢子看著眼前高大雄健的身軀,眼角不自覺抽了抽,倘若先前洗刷皮靴的是這年輕漢子,他或許會掂量掂量,眼下卻是騎虎難下了。東西沒搶到手是一回事,搶到了再吐出去又是另一回事。
黑壯漢子眼珠一轉,嘿嘿笑道:“某乃飛燕將軍麾下杜騎督之帳下督,名叫胡元。兄弟怎么稱呼?軍中何職?”
馬悍被這家伙所報一的連串頭銜繞得有點暈,低聲問小石子:“這家伙說的什么飛燕將軍,什么騎督、帳下督的,是怎么回事?”
小石子已止住泣聲,瞪大眼睛看著主人,一臉驚訝:“飛燕將軍就是黑山軍的平難中郎將張飛燕將軍啊!杜騎督就是左營黑山營的杜長騎督,帳下督就是杜騎督的侍衛從騎。”
原來如此,黑山軍張飛燕,本名褚燕,后改名張燕,因剽捍捷速過人,故軍中號曰飛燕。此人大名,馬悍自然也是聽過的,沒想到居然與公孫瓚聯手了,還派了一支近萬人的黑山營前來助陣。杜長其人倒沒聽說過,不過能指揮一支萬人軍隊——雖然黑山軍的軍隊與黃巾軍都差不多,男女老幼全算上,一萬人中也不知有沒有一千人能打,但多少也是個能上得了臺面的人物了。
一個騎督的侍衛,就如此囂張。
馬悍不動聲色:“我是馬悍,薊侯本部斥侯曲隊率。”他已經弄清這“隊率”是什么職位了,管五十個人,隊長就稱為“隊率”,而斥侯就是偵察兵,他就相當于后世一個偵察排排長。
胡元眼睛一瞇,原來不過是個小小隊率,若非是薊侯本部的斥侯隊率,他拿了這雙皮靴就走,半句不會跟對方啰嗦。即便如此,結果也不會有所改變,只不過要多說幾句話,讓對方有個臺階下就行了。
“此靴做工精細,形制奇特,相信主公見了必定歡喜。”胡元叉腰的手按住刀柄,皮笑肉不笑,“某會將馬兄弟的敬意傳達給主公知曉。”
看不出,這黑漢也懂得以勢壓人,或者,他這么干的次數太多了,運用嫻熟。若是公孫瓚看中這靴子,讓侍衛開口討要,馬悍會毫不含糊奉上。便是杜長想要,只須好好開口,他也會給。只是馬悍豈會看不出來,真正想要的是這胡元,他不過是抬出杜長來壓自己罷了。
這點小花樣,豈會放在馬悍眼里,更何況還打了自己的人,搶了自己的東西。軍營之中,最講究的就是一股氣勢,一旦被打壓住了,往后就別想有好日子過。個中道理,江湖打滾那么多年,馬悍怎能不知?
不管這胡元的后臺是誰,敢打臉,就必須做好被反打的覺悟。
馬悍慢條斯理穿上半濕的迷彩褲,邊扣皮帶邊道:“杜騎督想要這雙靴子?那容易,你把東西放下,我等會就親自到黑山營將此物奉上,不勞這位老兄費心了。”
此言一出,周遭頓時一片驚咦之聲,任誰都聽出,這小郎是不打算給胡元的臉面了。幾個婦人甚至稍稍走近,低聲道:“這位小郎,這只毛熊你可惹不起,上回有幾個老兵悍卒都被他揍了呢。把靴子給他,姊姊弄些皮革來,替你再做一雙。”
馬悍回首一笑:“多謝,只不過,從來只有我搶別人,沒人敢搶我的東西。”
胡元聞言一陣狂笑:“我黑山軍就是專搶東西的祖師。小子,老實告訴你,這雙靴子,爺要定了!”
“去找龍王爺要吧!”
穿好褲子的馬悍,精赤著壯碩的上身,風也似地沖過來,縱身躍起,以全身力量帶動左拳,猛擊胡元面門。
胡元的右掌早就按在刀柄上,馬悍一動,他立刻拔刀出鞘,斜劈對手右肩臂,心下冷笑:“看你拳快還是胡爺的刀快。”
馬悍是從十步開外撲擊,而胡元卻是在三步范圍內截擊,用膝蓋都能想到,必定是胡元的刀快。果然,胡元一刀斫中馬悍右手…掌。
這個世上,除了某些武俠劇,真正實戰中,沒有人敢逆鋒扣刃的。這動作太危險,稍有差池,半個手掌就沒了,沒有人會瘋狂到用自己的手掌來耍帥。
馬悍就敢!刀鋒沾掌,就象,不,根本就是被鐵鉗牢牢夾住。接著身體如鷹撲擊,左拳帶著迅猛沖勢,結結實實打在胡元的臉頰。
砰!胡元斗大的腦袋后仰,一股血箭從口鼻噴出,七、八顆牙齒激射,龐大的身軀離地而起,斫刀脫手,皮靴甩飛。待雙足落地后,踉蹌斜退,一步、兩步、三步、四步…連退七、八步,最后噗通扎進水里。
胡元的兩個隨從看傻了眼,腦袋一時轉不過彎來。直到馬悍從容將軍靴穿好,淡定瞥了還在水里撲騰的胡元一眼,提醒道:“看來胡兄的水性不太好啊。”那兩個隨從才如夢方醒,顧不得尋馬悍的麻煩,急急忙忙下河撈人去了。
“小郎好生厲害!”
“馬兄弟好身手!”
“打得好,這廝早該著人收拾一頓了。”
周圍軍卒婦孺齊聲喝彩。軍營中最重武勇,尤其在下層軍官及士卒中,誰拳頭硬誰就有威信。胡元是黑山營悍卒,常隨騎督杜長突陣,號稱“百人敵”,喜搶掠財物,不分敵我。沒想到被這白暫斯文如書生的小郎一拳擊飛墜河,驚異之余,無不拍手稱快。
這時轅門處遠遠馳來一騎,沿河大喊:“馬悍安在?”
“某在此,是趙兄么?”馬悍聽出是趙云的聲音,想來必有要事,趕緊答應。
趙云策騎近前,喚道:“主公有令,冀州軍哨騎猖獗,著令本部斥侯曲全騎盡出,與黑山營協同巡哨,哨騎須放出三十里。速去。”
馬悍立即向馬夫打了個唿哨,接過小石子拋來的戎衣,匆匆著衣而去。
趙云正待撥轉馬頭,身后傳來一個溫和的聲音:“子龍,稍等。”
趙云扭頭,喜道:“玄德兄。”
說話之人年約三十上下,一襲青色短衣,足蹬木屣,裝束頗為隨意。觀其形貌,方面寬額,耳輪碩大,三綹長須垂胸,目光明亮而溫和,正是別部司馬劉備劉玄德。若是馬悍在場,必可認出正是昨日在帥帳中替他說話之人。
劉備上前笑道:“這位馬悍倒是一位少年猛士,似乎不在子龍之下。只可惜,少年心性,尚不夠隱忍。”
趙云訝道:“怎么…”
劉備將方才二人爭斗細說一遍,趙云聞之失驚:“糟了!我將馬悍所在的斥侯隊,與黑山營鄧通屯兵合編為一巡隊了。”
劉備不解道:“黑山營多為冀州土人,熟悉地形,兩軍一向聯合出巡,并無不妥啊。”
趙云苦笑:“這鄧通與胡元乃是鄉黨(同鄉),我只怕他會伺機報復…不成,我得回去重新混編。”
“只怕來不及了。”劉備長嘆,向轅門一指。
便見幽州軍寨六門齊開,一隊隊騎兵源源馳出,各色背旗迎風獵獵,千百馬蹄,踩踏得兩座木橋上下震顫,連橋下的磐河水,都激起一圈圈漣漪。
漢初平三年(192年)四月,本應到尾聲的界橋之戰,正如火如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