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戶外紅光沖天,把漆黑的夜空也染上了團團火紅的光暈,行轅外時不時傳來起哄的喧嘩聲。
桌案前的盧多遜捧起咸絲絲的奶茶喝了一口,又放下陶瓷杯盞,鎮靜嚴肅的神情與外面的氣氛完全不搭調,他說道:“達(怛)羅斯之戰后,大唐王朝受安史之亂荼毒,無暇西顧,勢力逐漸退出西域;此后多年軍閥割據,唐亡后中原混戰,‘中國’勢力再也沒有進入西域。迄今已兩百余年矣。”
不料楊業顯得更加興奮,“官家勵精圖治,一心恢復漢唐氣度,如今大許數萬大軍陳列河西,時機已到,更待何時!”
盧多遜留意觀察了楊業幾眼,心里猜測他興奮的原因是國公爵位。
“楊將軍所言極是。”盧多遜好言道,“不過事兒并非那么容易。中原撤出西域二百余載,今地理、水源、國家、教派面部全非,我們目前對西域知之甚少,不敢輕舉妄動拿將士性命和國庫軍費兒戲。”
楊業皺眉沉思。
盧多遜又不動聲色道:“下官有個建議,樞密副使魏仁浦對西北打心眼里執著,據說他來到豐安,見漢唐故城舊址,泣不成聲。魏仁浦是官家身邊最倚重的大臣之一,凡軍國、國策大略必問之。若楊將軍能派可靠之人,在此事上得到魏仁浦的支持,機會定大增。”
楊業頓時抱拳道:“多謝盧侍郎提醒。”
盧多遜點點頭:“下官非偏要給楊將軍潑涼水,與你過不去。但將士是朝廷的,花銷、軍需、輜重亦須整個大許國力支撐,如得不到官家和朝廷的支持,楊將軍想建不世之功恐怕只是想想而已。”
這番口氣誠懇,推心置腹般的言論,叫楊業的態度大變,他用謙遜的姿態問道:“盧侍郎之意,先奏稟朝廷?”
盧多遜又搖頭沉聲道:“這事兒是楊將軍想干,不能把什么都拋給朝廷;朝廷文武千計,主張千奇百怪,決策大事要各方爭執妥協,非常麻煩緩慢。”
楊業拜道:“請教盧侍郎高見。”
盧多遜摸著下巴短淺的胡須,沉吟許久道:“如今肅州仍在回鶻之手;又得與歸義軍商議瓜、沙治理。這些事都不難,但很繁雜瑣碎,仍需時日。這段時間可遣快馬奏報朝廷楊將軍的方略,等待朝廷批復,并求得樞密院抄錄漢唐西域地理卷宗送來。下官正好有一些謀劃…”
楊業道:“愿聞其詳。”
盧多遜侃侃而談:“吾有二爭一保之策。
西域距中原數千里之遙,關中隴右衰落,河西新得,補給與根基不穩;大許想僅憑武力,發大軍掃平西域,無疑癡人說夢。當此之時,繼承唐朝在西域之余威,找回威信,先讓西域諸國無法忽視大許在西面的力量,這才為目的,方為上善之策。
此番諸國共伐西州回鶻(喀喇汗國),大許應力爭主持聯盟的面子,爭戰機輕騎突襲西州回鶻的實力證明、而非空口說白話;同時必須保住于闐國,恢復西域軍鎮,修堡壘據點駐精兵,拉攏結盟于闐國,不僅能在西域立足,也能將勢力深入西域,逐步了解西域天文地理形勢。
于闐國李家(尉遲)素來與中原交好,曾受(后)晉朝冊封國王,與歸義軍聯姻結盟。大許若欲進入西域,必施恩于闐。”
楊業聽這個年輕人說得頭頭是道,一臉誠懇拱手道:“盧侍郎如此年輕便得官家倚重,真乃經略大才。”
楊業十分贊賞盧多遜的謀劃,當即便準備奏章,遣快馬回京。
當此之時,人馬從駐扎在甘州的河西軍大營出發,經涼州(已臣服,并駐許軍)出河西走廊;走靈州,此路雖然繞遠,但沿途已有許軍堡壘據點和驛站,更加穩妥;再從靈州南下關中,進入大許腹地。河西走廊到大許都城的道路,已經徹底打通。
東京金祥殿書房里,忽然“哐”地一聲,郭紹沒有摔杯子,只是把杯子重重地杵在桌案上。
面前的三個大臣、一個宦官馬上不約而同地彎下腰。郭紹既有仁君之名,很少當眾發火泄憤,這樣的表現已經很嚴重了。
昝居潤道:“馮繼業名聲狼藉,曹公明知還極力推薦,用人又大膽,竟讓馮繼業做前鋒主將,實在有負陛下重托…”
昝居潤的聲音在鴉雀無聲的房屋里回蕩,顯得分外清晰。
郭紹沉默良久,深吸一口氣,道:“朕也有錯,用馮繼業終究還是朕同意的。讓此人去交州,本身就是錯誤。”
皇帝怎能有錯?左攸搶先說道:“當年曹彬在蜀國北路,在南漢國,手下多兇悍之將,亦能約束將士秋毫無犯。既然如此,也該約束住馮繼業。陛下不過輕信了曹彬,更何況曹彬就算用馮繼業,也不該把他放在主將的位置…”
“罷了,功過暫且不提,如今如何修改交州方略?”郭紹道,“明早議政,先問問諸大臣。”他說罷有點不高興地揮了揮手。
幾個人不再多言,執禮拜退。
此事在朝中主張很多。有的主張向交州增兵,以重鎮為據點、沿主要水路修建驛道驛站,沿驛道形成無數城、堡、哨三級網狀統治秩序,全面占領交州,實行軍制統治。進攻丁部領的地盤,搜捕要犯,拉攏分封當地豪強,流放中原罪犯、遷民戶,送種子耕牛減賦稅,建學館教諭,王化百姓,頒布律法…耗費不知幾何,更不知何時起效,花銷是個無底洞。
有的主張放棄交州,占海岸據點,慢慢拉攏新起交州勢力。以許軍幾百人就能牢牢防守一座六花堡的法子,這種主張十分節省。
郭紹沒有表態,只是又感嘆了一次:“人心不得,認同難求。”
不久,西北楊業的奏章到達了東京。
郭紹獲知楊業以微小代價平定隴右、河西,讓諸部臣服,這才感到有些欣慰。又細瞧楊業和盧多遜提出的方略,贊道:“立意長遠,著手務實。”
不過郭紹明白西域那邊,比河西隴右各族混雜的形勢更加復雜,還有教派的問題。西域太遠太復雜,將影響力和勢力西擴是一個長期的過程,不能一蹴而就,沒有終南山捷徑。
他一面與大臣商議,準了楊業的奏章,一面欲提醒楊業不能莽撞。
宦官楊士良密奏,西北回來的馬隊,有文人幕僚游說樞密院。郭紹便叫楊士良派人去,召幕僚覲見。
郭紹一番話沒有落到紙上,屏退左右,對楊業的幕僚說了一番話:“爾等既到東京一趟,回去給楊業帶一句話:此時此景,冒進非上策,穩妥方明智。”
別無他話,不過郭紹清楚楊業肯定能懂。
楊業的幕僚既然來東京一趟,交州發生了什么,消息能不帶回西北?曹彬已經讓皇帝有些失望了,而楊業已經把平定隴右河西的威望功業攥在手里,不輸就是贏,冒險行為只適合寄希望絕地反擊的劣勢者,“穩妥方明智”便是此意。
一個月后,曹彬的奏章到達東京。他再次上奏,請旨增加軍費,提出了新的方略。
曹彬請設“交趾行省”,欲沿交州東海岸建立海港和堡壘,然后沿太平江修據點和驛道至螺城。以螺城為交趾行省大都府,占領大都府和通向東海的要道地區,然后逐漸拉攏交州人到大都府和地方任職,剿撫并用治理交州。
郭紹在議事殿詢問中樞大臣的建議,認為這是比較中庸的彌補之策,便采納更了解實地情況的曹彬的建議。同時下旨召回馮繼業,讓曹彬重新任命將領。
攻略交州,是郭紹經過了很多努力,才在朝廷里決定的國策。他自認為這件事意義重大,所以不管怎樣,也不愿放棄,非得走下去!
此時西域和交州同時變成了曠日持久的堅持。
郭紹站在金祥殿高高臺基上,望著空中涌動變幻的白云,心里琢磨著曹彬和楊業,隱隱之中,他感覺自己仿佛正在和上天交流…一種宿命感涌上心頭。
楊業這個原本在青史上留下了很大名聲的人,在這里或許依然應該脫穎而出。命運在繞了很多彎后,似乎面目全非,又似乎很玄妙地很相似。
那么,大許朝的宿命是甚么?千年之后,或許就有“秦漢唐許”之稱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