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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砰砰

  竇大仙在《高級動物》里,巴拉巴拉說唱,對沒錯,是說唱,了五十二個高貴的形容詞,來描述一個很庸俗的概念,人性。

  這種爛大街的定義,因為丫拉風無比的表現形式,順帶著這個詞也變得很吊。

  褚青特討厭人性這倆字。

  經常從嘴里吐出這倆字的人,總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優越感和悲憫,好像他們都是超脫的,見了屁股肉和大火腿都濕潤不起來的干燥狗。

  特別是在藝術作品里,任何一部電影,任何一部小說,任何一部繪畫,他們都可以用人性這個詞來解讀。

  連韓小三發張野曠天低樹的風景照,都能被解讀成跟郭小四有一腿,這不是人性,還能是什么?

  所以哪會章華用華麗的人性概念,忽悠他來演這戲的時候,褚青壓根就沒上套,他過來,就是想暫時離開女朋友靜一靜。

  好吧,也只有他這么個奇葩,才想得出跑《鬼子來了》這種電影里靜一靜。

  當然了,他本來的想法也許是這樣,但自從看了那劇本之后,就覺著,自己非但沒能靜一靜,反倒更憋得慌。

  褚青演的二脖子,戲很少。不如出過村趟過河見過五隊長的六旺,不如箱底兒藏著八斤白面的八嬸子,更不如揮灑寫就“立下此約,中日兩方”的五舅老爺。

  他唯一的故事,就是給每天巡視村莊的鬼子軍官準備干凈的水,不能早,不能晚,不然就是“一、二、三,把你殺掉!明白?”

  他就像個旁觀者,看著砍過八大臣腦袋的一刀劉,沒了奉旨殺人的底氣撐腰后,連個小鬼子都斬不下一點皮肉。看著董漢臣教花屋小三郎如何面目猙獰的叫囂“大哥大嫂過年好,你是我的爺。我是你的兒。”

  最后,甚至看著自己被酒冢甩沙包一樣甩進井里,然后被一袋袋夢寐以求的糧食堵死在井口…

  褚青演戲,喜歡琢磨角色。他琢磨過小武。琢磨過馬達,琢磨過柳青,現在輪到了二脖子。

  人,很簡單,他懂,不懂的是戲,這戲,顛覆了他在《地道戰》《地雷戰》中的傳統認知。

  他沒想到抗戰電影還能這么拍,又或許,這壓根就不是一部抗戰片。劇本齁長齁長。妥妥的喜劇風格,看的時候一直哈哈的笑,結果翻到最后,嗓子眼里陡然尖銳而止,就像笑岔了氣。又被一腳踹在了心窩上。

  話說這本子里的幾號人物:一刀劉、二脖子、馬大三、四表姐夫、五舅老爺、六旺、瘋七爺、八嬸子…

  這一連串搞笑似的名字排列,就像釘在圖騰柱上的紅布,千百年前的祖宗鞭撻著千百年后的子孫,卻把射了精之后的那點爛事兒遮得死死的。

  然后,姜聞就這么一扯,才特么發現,堅挺的性器下面。永遠是顆軟趴趴的蛋。

  神秘人“我”,拿槍逼著馬大三看管倆俘虜——花屋小三郎和董漢臣,馬大三也不含糊,把整個掛甲臺都拖下了水。他們一個個得心應手的打著太極,揣著小心思,整部戲里。幾乎所有人都如同那軟趴趴的蛋。

  除了癱在炕上的瘋七爺…

  他腿壞了之后就沒摸過那把掛在大梁上的獵槍,整天窩在炕上,看著守寡的兒媳婦見天夜里往馬大三屋里跑,但他殺過生,見過血。就算碰上只老虎也敢斗一斗。

  蛋雖脆弱,里面卻是生命,石頭雖硬,里面卻是死的。但是,有些時候,不需要你去珍惜那個脆弱的生命,而是需要如石頭般,原始,粗莽,毫無畏懼的,“咣咣”撞在比自己更堅硬的山壁上,哪怕粉身碎骨。

  所以,在掛甲臺這個如墳頭一樣的村里,也只有瘋七爺敢不心虛的罵上一句:

  “你個王八操的!”

  在一部姜聞導演的戲里,特別是他同時還作為一名演員出現,他就能把別人全都滅了,包括把自己也都滅了,最后只剩下那個姜聞。

  總體上,《鬼子來了》從造型到對白,再到燈光攝影,無不透著一股子詭異。顧常衛掌控的鏡頭里,不似一個個活生生的人,而似一個個活生生的鬼。大量的底光晃著每個角色的臉,像涂了層灰油油的假面,不分好人與壞人,都一樣的猙獰無比。

  “就這么的!就這么的!”

  姜聞演的馬大三,拿把笤帚疙瘩捅在六旺的腦門上,把他逼到墻角。轉過身,揮舞著笤帚疙瘩,用一種看見神怪般的表情,道:“噌噌噌!跳墻就撩了!”

  五舅老爺吧嗒吧嗒煙袋鍋子,露出一口碎牙,道:“那么的,他叫個啥?”

  “沒說,他就說個‘我’。”

  “那么的,他長的啥樣?”

  鏡頭從他的嘴移到臉上,一雙烏黑發亮的眼珠子看著馬大三。

  馬大三發蒙道:“沒看著,糊著眼呢。”

  一直蹲在地上的二脖子,也就是褚青,忽地偏頭問:“多少人呢?”

  馬大三急道:“我不說糊著眼呢,沒敢看!”

  “他到底咋說的?”

  “他就說,這倆人先擱你們村,等三十午夜黑,再回來取人。”

  穿著碎花小襖的姜宏波,靠在柜子上,臉色不郁,似乎還帶著正啪啪啪很歡快的時候,猛地被那個“我”打斷的不爽,開口道:“嗯,那伙子人話說的挺厲害。”

  “我崩了你這個王八操的!”

  炕上的瘋七爺聽見兒媳婦搭話,撐起半拉身子,如噬人的老豹子,說完就想去摸梁上的獵槍。

  姜鴻波趕緊上炕,把那獵槍挪遠了點。

  五舅老爺敲了敲煙袋鍋子,道:“你們家的事,往后再說,你兒媳婦跟大三,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睡覺!”

  二脖子一拍大腿,忽然站了起來,表情特榮幸。道:“哎?送炮樓子上去,我跟先生有面兒。”

  “說啥呢?”

  他一臉你丫沒文化的鄙視,伸出大拇指比了比,道:“交給日本子。讓他找日本子要人去,他能把日本子咋著?”

  馬大三更鄙視,道:“哎呀!日本子都讓他們綁著塞麻袋里了,你說他能咋著?”

  六旺加了句:“你這不漢奸么你!”

  炕上的瘋七爺又抽動起來,伸出兩只黑尖尖的爪子,嘶啞的吼道:“我一手一個掐吧死倆,刨坑埋了!刨坑埋了!”

  褚青說完臺詞,剛重新蹲下,接著做表演狀態。結果老頭這話一出口,就像股涼風直接悶在心口上。身子猛地抖了一個激靈,汗毛孔颼颼的往里灌風,激得他差點又站了起來。

  他看完整個劇本,最特么愛的就是七爺這句話!

  組里有三個老輩演員,演五舅老爺的從志俊。演瘋七爺的陳樹,以及演一刀劉的陳檣,他有個很有名的兒子,叫陳小二。這三個老家伙就像三個鎮宅的老寶貝,那些年輕后生見了就覺著心里踏實。

  他們不虛,戲實誠,人也實誠。就算對那些個日本演員,也都有種濃重的革命階級之間的真誠感情。而那幾個日本人,話不通,特有禮數,每天早上一見面,離得老遠。啪先一個鞠躬,這幫子國人看了挺不適應。

  還有褚青,組里年紀最小的,有禮貌,戲足。熱心,什么都好,就是平時不太愛說話。一下了戲,就大衣裹著棉襖,蹲在墻垛子上,一邊抽煙,一邊拗造型。

  姜聞老覺著這人有心事,因為他抽煙太猛,一天兩包打不住。二十出頭一小伙子,有這么大煙癮,不是有病,就是有心事。

  這個年輕人,俗,但不裝,較真兒,暢快。人無癖不可與之交,愛較真兒的,總比面面俱到的有安全感。

  “來,舍一根兒!”

  褚青把整包煙都扔了過去。

  “喲,三塊錢!”姜聞瞅了瞅煙盒,樂了。

  “抽過?”

  “像你這么大的時候老抽。”

  這種裝作不經意的跟你炫耀資歷神馬的,最討厭了!

  褚青手掩著火機幫他點上,一偏頭,道:“哎導演,那個姓香的,你咋老不跟他說戲?丫這幾天快瘋了都。”

  姜聞也看了眼坐在遠處休息的香川照之,道:“他那勁兒還不夠,哪天攢足了再說。”

  這貨一直不告訴香川到底演啥內容,東一榔頭西一棒槌的,把一斯文有禮的日本人整的跟切了爪的活章魚似的,不停在抽騰。

  姜聞要的就是他這股抽騰勁兒,擱到戲里才能放出光來。

  褚青笑了笑,吐出一條筆直的煙線,又恢復到很落寞的樣子。

  姜聞可不像他,沒興趣當那勞什子知心大姐,苦口婆心不是他風格,提一句就得,聽就聽,改就改,你若是不聽不改,當我沒說。

  “兒女情長,但英雄氣不短,氣短了那就不叫英雄。”他拍了拍褚青的肩膀,道:“小子,得像個爺們!”

  “啥叫爺們?”褚青覺著這個話題很好笑,不禁問道。

  “啥叫爺們?”姜聞反問。

  褚青又點上顆煙,笑道:“我看就七爺是個爺們。”

  姜聞搖頭道:“不對,七爺是個瘋子,他不光敢殺鬼子,他誰都敢殺,算不得爺們。”

  他夾著煙,用小拇指撓了撓頭,道:“那馬大三?”

  “對頭,這才是個爺們。”

  “可他腦袋都掉了。”

  “我操腦袋掉了他也是個爺們!”姜聞掐掉一截煙,舔了舔,又重新點上,呸呸的吐了幾下煙草沫子,道:“人活著,就得干點事兒,骨頭縫里這東西…”

  他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道:“這東西,人死了它都不能死,得砰砰的跳!”

  褚青頭回見著說話還帶這樣的,就像個大火爐在你邊上滋滋啦啦的燒,燒得你的血都熱了起來。

  他笑道:“那您活著想干點啥事兒?”

  姜聞偏頭看著村口那半截土堡,嘴里的煙頭快燃到嘴唇了,才道:“我有一哥們叫汪朔,這孫子平時都不講理,但說過一句特有理的話,他說本大國電影都是行活兒。”

  “呸!”

  他把煙頭吐到黑濘濘的小道上,道:“我就是想從這幫子行活兒里頭,殺出一條路來。”

  “本大國?行活兒?”

  褚青抽了抽嘴角,你那哥們混哪兒的,說的怎么都是黑話?不禁道:“您這話深了去了,我聽不了這個。”

  “聽不了,成!我不說,你說,你想干點啥兒?”

  “我…”他很認真的想了一會,搖頭笑道:“我還真不知道。”

  “不知道,也成!摸摸你自個那東西,看看死沒死?”姜聞瞪大了眼睛道。

  褚青感覺他這表情,特像個賣保健品的。

  媽了個蛋的,自己也不是小年輕了,丫頂著一臉胡子茬,一頓忽悠,自己還真他娘的就沸騰起來了!

  他不自禁的把右手伸進棉襖里,冰涼的手貼到溫熱的胸口,好像滋滋的在冒白煙,手心處,捂著的就是自己的那顆心臟。

  恰好是手掌大的那一塊皮,比周身的血脈還要更加的熾熱,褚青很清楚的感受著那股有節奏的韻律:

  “砰砰!”

  (晚上還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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