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
導演喊了停,對張靜道:“你推門太早了,再等兩秒鐘。”
“明白了,導演。”她點頭道。
“卡!”
導演又喊:“你進門之后得馬上關門,不然外面的棚景不都露餡了么?”他心里惱火,怎么找個這么沒經驗的人來,若不是主角推薦的,早就開罵了。
看著那女孩子一臉緊張,正坐在小板凳上擼起袖子洗衣服的褚青道:“導演,要不咱休息一會吧。”
“那好,休息半個小時。”導演還是很給這個三線小明星面子的。
工作人員把大燈調暗,原本雪亮的晃不出一絲人影的棚內瞬間黯淡下來。
“坐會吧。”
褚青招呼她坐在棚里的椅子上,他一直對這個布景很無奈,客廳不像客廳,廚房不像廚房,還連著門口,而且最搞笑的是他還要在這里洗衣服。
“對不起。”張靜輕輕道。
她身上罩著件乳白色的大衣,里面是件粉色毛衫,這兩件衣服都是跟一個女工作人員現借的,穿著有些大,顯得整個人更加瘦弱。
這女孩子剛跑來的時候,那叫一個素凈,無論是長相還是穿著,像剛從泥土里伸出來的一片嫩葉子。問問年齡,才十八歲,演新婚夫婦小了點,但沒辦法,也得用。好在她形象不錯,細目長眉,倔強的鼻子,還喜歡霸著本《演員的自我修養》不撒手。
導演覺著這樣上鏡很沒效果,就給她化了點濃妝,顯得成熟一些,又換了亮色的衣裳。
褚青笑道:“沒事,別緊張,想想那書上咋說的,你白看那么長時間了?”
“那書上也沒說怎么讓人不緊張。”張靜咬了咬嘴唇,不知道他是在開玩笑,還是在開嘲諷。
“我那天聽你說,怎么好像要把整本書抄下來?”他問道。
她微微低頭,道:“那書有點貴。”
“呃…”褚青很不好意思提起這個話題,只好不自然的轉換一下,道:“你是哪個班的?”
“導演系,大專班。”女孩子的聲音更輕。
好吧,他發現自己是真的不會聊天,打了個哈哈,笑道:“大專班好啊,比我進修班的強多了。”
張靜抬起頭,略微驚訝。她一月生活費只有四百塊錢,對這個一下子給她帶來三千塊巨款的男人,雖然沒聽說過,但不妨礙她抱著一種敬畏和惴惴的心態去交流。
褚青說完又很好奇,道:“哎?那你怎么沒考表演系?”
“人招滿了,我沒趕上,就報的導演系。”
他無語,好像又回到那個雨天跟元泉對話的羞恥情景,倆人都一樣的敏感細膩,但似乎又有不同,元泉更柔弱,而這個女孩子,則倔強的厲害。
“你家是哪的?”他又問。
“閩南那邊的。”
褚青來了興趣,道:“哎那你會說閩南話么?”
“嗯會一點。”
“你教我一句看看。”
張靜猶豫了下,才道:“嫁著臭頭翁,有肉又有蔥;嫁著跋繳翁,規厝內空空。”
“啥玩意兒?”褚青傻眼,她說的又快又神奇,一個字都沒聽懂。
張靜放慢語速,又來了一遍。
褚青磕磕巴巴的跟了下來,道:“那個臭頭和跋繳是啥意思?”
“嗯…”她不想給他講一大堆民俗故事套近乎,簡單道:“就是好男人和壞男人的意思。”
褚青點點頭,笑道:“那我也教你一句東北話,聽著啊…玻凌蓋兒埋汰了撲勒撲勒。”
“什么?”
張靜做出跟他剛才一模一樣的傻眼表情。
“你跟著我說…”
倆人一字字的念:“玻凌蓋兒…埋汰了…撲勒撲勒。”
“噗!”
她總算笑了出來,馬上又掩住嘴。
倆人又聊了一會,那邊導演看時間差不多了,便喊道:“褚先生,可以拍了嗎?”
“沒問題。”
褚青回了一聲,看她放松多了,便笑道:“起來吧,準備準備。”
倆人剛站起來,他忽又問:“哎,你以前就一直叫這個名么?”
張靜愣道:“啊…是啊,怎么了?”
“沒事沒事。”褚青擺手道,轉身坐在那小板凳上,暗暗嘀咕,這幫明星都吃飽了撐的,沒事老換什么ID?
也不知道牛總哪找的這么個導演,特想裝那一副國際大導范兒。
一個大洗臉盆里泡著幾件衣服,褚青就坐在邊上咔咔搓。這段應該配上畫外音:唉!結婚一個月了,媳婦兒什么活都讓我干,真是累的腰酸腿痛。
他看文案的時候,就很蛋疼,總覺得跟那種“隔壁老王總是在他老婆面前抬不起頭來”的性藥廣告沒啥區別。
門被推開,張靜拎著個袋子進了屋,順手關門。
她邊脫外套邊笑道:“喲!今兒挺主動的啊!”說著湊到跟前,道:“給你個獎勵。”她的狀態很松弛,不刻意,非常自然。
褚青回頭,露出很傻很天真的笑容,道:“以后衣服你洗?”
“想得美!”張靜把一袋洗衣粉甩給他,道:“用這個,又快又干凈。”
“好!過!”導演扯著嗓子道:“下一組!”
按照廣告的模式,在電視上放的時候,下面就該是巴拉巴拉一大堆介紹這洗衣粉有多牛逼,完爆業界所有產品。
褚青坐在小板凳上,在腦袋邊上舉著袋洗衣粉,頻頻微笑,特有種蛇精病的氣質。張靜在后面,一只胳膊肘壓在他肩膀上,說:“用XX洗衣粉。”
他接道:“又快又干凈!”
“好!”
牛總很興奮,啪啪鼓掌,拍的時間越短越省錢,上去一把攥住他的手,道:“褚先生,真是年輕有為,名不虛傳。”
褚青聽他不著調的拽成語,扯了扯嘴角,道:“謝謝,還用拍別的么?”
牛總跟導演對視一眼,忙道:“沒了沒了,非常完美!”
“那就好,沒事的話我就先走了。”
他算是有體會了,這種所謂生活流的廣告,簡直比我這種所謂生活流的小說還要蛋疼。不過為了那六萬塊,還可以忍。
拍廣告時間短,收益大,再怎么不爽也不會超過忍耐限度,但以后若真要有個傻缺土豪砸上幾百萬,叫他去演一部爛劇,他會不會動心?
“嗤…”
褚青搖了搖頭,想得太多了。
等了張靜一會,倆人一起下樓。她換回了自己的那身衣裳,洗凈了妝,像根漂在清湯里的春蔥,素的連點油星都沒有。
“我剛才,怎么樣?”
她似乎又有點緊張了,還帶著些興奮。
“挺好的,你比我自然多了。”褚青實話實說,頓了頓,又道:“就是你那個笑…”
他用手在嘴角比劃了一下,道:“你這么笑一個我看看。”
張靜對他已經有了點信任,雖然不知道想干什么,還是咧開嘴笑了一下。她的臉很小,眉眼也秀氣,嘴巴卻有些大,尤其是這會一咧嘴,唇角形成一個很夸張的弧度,露出雪白的牙齒,臉蛋上還凹進去倆小酒窩。
“你這么笑,好看是好看,但是…”褚青不好說看著太假,只得道:“讓人覺著不太自然。以后你再拍廣告千萬別這么笑,不然時間一長就改不過來了。”
張靜沒對他的指手畫腳感到莫名其妙,很虛心的聽著意見,不禁道:“那我該怎么笑?”
“呃…你可以想想,玻凌蓋兒埋汰了撲勒撲勒。”
“噗!”
遷西,喜峰口。
這地兒以前叫盧龍塞,就是小高“東出盧龍塞,浩然客思孤”那個地界。說來寫詩也挺容易的,搞清東南西北就行,便可西出陽關,南下揚州,馬蹄嗒嗒人朝北,精忠報國啥的。
這地方其實挺小的,長城的關口早被水淹了,水面上爬出一小截斷壁,順著不規則的山勢伸向岸邊,再一頭扎進泡子里,病弱弱像條斷頭的蟲。兩座山拱在一起,撞出一小塊余份的空地,透過窄窄的隘口,正看到潘家口水庫。
一艘破船帶著“嗚嗚”聲在水面上劃過,船頭挑著太陽旗,就像根豆角被扔進了鍋里。
“噠噠噠”,還真有馬蹄聲,一鬼子軍官騎在大馬上,后面跟著一隊鼓樂手,再后面,跟著一頭驢,背上掛著水箱。
幾個穿著破棉襖的孩子咋咋呼呼的從村里竄了出來,排排坐在村口的矮墻上,身子還跟著樂曲不停扭動。
“二脖子!”
軍官用擰巴的中國話喊了一嗓子。
“先生!”
一漢子用更擰巴的日本話回了一嗓子,然后沖著每個樂手頻頻點頭,準備去牽后面的驢。
“停!”
姜聞喊道,他嗓子里總像含著口煙,說話聲音很低,卻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會噴出來。
“偉東,過來。”
那漢子跑到跟前,道:“又怎么了?”
姜聞也穿著件破棉襖,縮在監視器后面的椅子上,道:“自個瞅瞅你那腿,見著鬼子有你那樣跑得么?”
那漢子無奈道:“老大,我就一搞美術的,你非把我拉過來演戲,這會你賴我?”
“我操,我讓你演戲,這會你跟我說這個?”姜聞歪著頭道。
蔡偉東懶得理他的胡攪蠻纏,問:“那我該怎么跑?”
姜聞起身道:“你得這樣。”說著身子一斜,就像只被狗攆的瘸腿鴨子,一載歪一載歪的蹦達了兩步。
“成!我試試!”蔡偉東道。
“停!”
姜聞抓了抓腦瓜皮,皺著眉毛犯愁,蔡偉東做美術設計是一把好手,演戲是真不行啊。
“老章,喜子,來來,碰碰!”
章華和李從喜湊了過來,他們一個是制片主任,另一個也是制片主任,兼演員。
姜聞摸出包煙,一人發一根,都蹲在地上,邊撓頭邊道:“缺個人!缺個人!你說你一干制片的都能演,他一搞美術的裝什么孫子?”
李從喜嘿嘿一笑,他也在片子里演了個角色,叫六旺,比二脖子可強多了。他把煙叼在嘴里,先道:“那就找個專業的唄。”
姜聞一擺手,道:“得了,就因為買那機器,董評差點給我卸了!還要錢?你跟他說去。”
八月份開機,丫先花了80萬,在這山頭上硬生生壘出個“鬼子村”。又只為了拍那么一場鏡頭,專門從美國運過來一臺機器。現仨月過去了,進度先不說咋樣,眼瞅著一千多萬投資要干凈了!再翻一番都夠嗆。
華藝老板董評那個心啊,真真想把他卸了。
李從喜又道:“那就找個便宜點的。”
姜聞抽了口煙,道:“便宜倒是有好貨,我就怕我沒那命碰上。”
一直悶頭不響的章華來了一句:“我回去一趟,給你找找。”
姜聞偏了偏頭,道:“我這可不等人,三天?”
“三天。”章華點點頭。
一根煙抽完,那倆人散去。
姜聞直起腰,跺了跺腳,一股子黃灰從那雙露著黑棉花的靴子底下冒出來。冬天了,這地方冷得嚇人,不是干干的冷,卻也不潮濕,就像直接鉆到你心里頭,“啪”那么哆嗦一下。
不遠處,就是水庫邊,一人扛著攝影機,正對著刷白刷白的水面拍。
“顧老師,又掃街呢?”
姜聞三步兩步跑了過去,低著嗓子笑道。
顧常衛轉過頭,笑道:“掃啥街,隨便拍拍。”
姜聞叉著腰,也看著刷白刷白的水面,道:“不好拍啊,我老覺著這地兒不踏實。”
“怎么個不踏實?”顧常衛問。
“你想啊,當年曹操殺烏桓,慕容儁殺漢人,八路軍殺鬼子,都打這兒過。這特么就是一兇地!”
顧常衛嗤笑一聲,道:“你就是自己瞎折騰,啥時候折騰死就算完!”
姜聞抽了抽鼻子,吸了口拔涼拔涼的空氣,笑道:“心里有事兒,就得往外倒騰,不然這人就得憋死,折騰死總比憋死的強!”
(好了好了,你們這些家伙嘲諷成功,我也覺得很丟臉。這章剛碼完的,還是發了。唔…掉頭去接著寫,明天我可不保證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