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子寢宮內燈火昏昏,似乎比先前還暗淡了一些。
門外班直肅立,值夜的內侍一個也看不到,更添了幾分陰寒。
“殿下來了?”
聽到回稟,坐在天子臥榻前的皇后有些驚訝,又轉頭看了眼臥榻上的皇帝,昏昏燈下神情有些復雜又有些欣慰。
門外腳步聲響,方伯琮疾步而進,帶著了一陣寒氣。
皇后從簾帳后走出來。
“陛下怎么了?”方伯琮顧不上施禮問道。
皇后看著他欲言又止。
一旁的內侍們立刻退開了。
“都過了這么久了,你怎么還跟當初宣文太子出事的時候一樣。”皇后說道。
方伯琮一怔。
是跟當初六哥兒出事當眾責問是不是懷惠王謀害一樣,還是跟拒絕皇后讓他放下六哥兒離宮一樣?
前者是指他以身涉險有勇無謀,后者是指他意氣用事自尋艱難。
總之都是不贊同他進宮來。
“娘娘何嘗不也是如此?”他說道,“娘娘還是要護著孩兒。”
就像當初六哥兒出事她第一時間趕來攔住了自己的話,避免讓自己成為眾矢之的。
皇后也笑了笑。
“不過兒臣自來依照本分本心行事,坦蕩無懼。”方伯琮說道,再次施禮。
就算他不進宮來,皇帝駕崩的話,那些流言難道會少嗎?
流言總是不會少何必在意。
皇后看著他。
“陛下醒了。”她說道。
方伯琮驚愕的抬起頭。
不是死了,是醒了?
這應該是好事啊,但是…
他看著皇后昏昏燈下神情晦暗不明的神情,面容也肅然起來。
皇帝是怎么病的?貴妃謀害安妃,懷惠王要挾求情被雷劈死,而后才又發生了那么多事。如今貴妃瘋了,懷惠王死了,高凌波死了。陳紹死了,六哥兒死了。太后被囚禁,皇后掌管后宮,曾經的晉安郡王成了太子,這樣的變化,皇帝他可能接受?
而且他如今還是皇帝,皇后也好,太子也好,都有皇帝來決定。昏迷的皇帝可能不被大家在意,但一個醒過來的皇帝就不一樣了。
“陛下剛剛睜開眼。”皇后低聲說道,抬頭看著方伯琮,“也許,是本宮看錯了。”
方伯琮看著皇后。
皇后說也可以是她看錯了,皇帝也可以沒有醒。
他環視殿內,這個天子寢宮說是天子寢宮,其實也可說是皇后的寢宮了,不止這里,整個后宮都已經在皇后的掌控之下。
宮門一關。誰生誰死,皇后一個人說了算。
其實他們現在已經不需要這個皇帝了。
昏迷的皇帝不需要,清醒的皇帝更不需要。因為那是一個清醒的掌握著生死大權的皇帝。
清醒的皇帝能不能清醒的接受現實?能不能不遷怒此時看起來得利的他們?能不能忍受權利被太子和皇后分走?能不能抵擋各種蜚短流長的沖擊?
太多的不確定了。
而一旦以上的事發生一件,等待他們的結果就只有死路一條。
“我們輸不起。”皇后低聲說道,轉頭看向后,層層簾帳之后就是天子的臥榻。
所以最好的結果就是皇帝永遠不要醒來了,這才是最萬無一失的。
“燭光斧影又如何。”皇后低聲說道,看著方伯琮,“難道你還想要被逼著去做燕懿王嗎?”
室內的氣氛陷入凝滯,本就昏昏的燭火更加不明。
僅有的幾個內侍努力的將自己貼入黑暗里。
“兒臣想看看陛下。”方伯琮說道。
皇后看著他,方伯琮也看著她。
“你想好了?”皇后看著他。“看了不如不看。”
方伯琮點點頭,抬腳邁步。皇后垂下視線側身讓開。
簾帳其后更為昏昏,方伯琮走進去投下一大片陰影遮住了臥榻上的皇帝。根本就看不清形容。
“舉燈來。”他說道。
一盞燈被舉過來。
“再舉。”方伯琮說道。
兩盞燈,三盞燈舉過來,臥榻前變得明亮。
方伯琮矮身跪在臥榻前,看著其上的皇帝。
皇帝的眼閉著,面色帶著病態的蠟黃,似乎與往日并沒有不同。
“陛下。”方伯琮喚道。
皇帝的眼皮動了動,慢慢的睜開了。
“陛下!”方伯琮拔高聲音喊道,人也向前傾身。
皇帝的眼卻又閉上了。
“把燈拿開一些。”方伯琮立刻說道。
兩個內侍忙從臥榻邊退后,床頭的光線便暗了幾分。
皇帝慢慢的睜開眼,看向方伯琮。
“陛下。”方伯琮再次喊道,帶著幾分期盼,“您認得臣是誰嗎?”
皇帝的眼神有些迷茫,他的嘴唇動了動,發出一聲干干的啞聲。
“陛下,我是瑋郎啊。”方伯琮看著他,伸手握住皇帝的胳膊,“陛下,是瑋郎啊。”
皇帝看著他迷茫的眼神漸漸凝聚,張開嘴,卻還是只發出一聲毫無意義的干啞嘶聲。
“陛下!”
方伯琮卻猛地拔高聲音,同時低下頭,看著皇帝的胳膊慢慢的抬起來,伸向自己,他下意識的伸手就握住了皇帝的手。
干枯的比實際年齡要蒼老很多的手。
這只蒼老的手顫抖著握住了這只年輕的修長的光潔的手。
“啊!”皇帝說道。
終于發出一個聲音,方伯琮伸手另一只手將皇帝的手握住,貼上嗚咽一聲。
“來人。”他抬起頭轉頭喝道,“傳太醫!”
站在簾帳外的皇后猛地轉過頭。
方伯琮站了起來。
“傳太醫。”他再次說道,聲音朗朗,“傳中書張純、嚴昭、林澤,傳當值翰林。”
伴著他的聲音,殿內的燈光似乎變的更亮了。臥榻前的簾帳已經被拉開了,方伯琮站在那邊,燭光將他的身影拉的更加高大。
皇后輕輕嘆口氣。疾步向臥榻走去。
“陛下。”她抬手掩面哽咽說道,跪坐下來。
張老太爺屋子的燈亮了起來。
“老太爺。”
老仆急匆匆而進。看著披衣起來的張老太爺,低聲說道。
“宮里的人。”
能半夜叫開張家大門的,除了宮里也沒別人了。
張老太爺點點頭。
“無妨。”他說道,“時候也不短了。”
他的話音才落,聽得外邊腳步響,張老太爺和老仆都驚訝的看過去,見散著頭發的披著衣衫的丫頭站在了門外,門上的燈籠映照下。面色慘白。
“老太爺。”她顫聲說道。
“半芹,不是你家娘子的事。”老仆忙說道,“別擔心。”
丫頭這才扶著門抽干了力氣一般跪坐下來。
張老太爺的神情卻沉沉。
“皇帝有事,對她來說也不是什么好事。”他說道。
才松口氣的丫頭猛地抬起頭,跪行進來幾步,面色驚恐。
“不,不。”老仆忙說道,“老太爺,不是皇帝有事,是皇帝醒了。”
皇帝醒了?
張老太爺驚愕的看向老仆。
“是。皇帝醒了。”老仆低聲再次說道。
張老太爺神情恢復下來,看向丫頭。
“那,你家娘子暫時沒事了。”他說道。視線又看向外邊,微微皺眉,“那對他來說就不是什么好事了。”
第一句里的她是指程嬌娘,第二句里的他指的誰?
丫頭一面胡亂的擦淚一面閃過一絲疑問。
天色漸漸亮起來,皇城外值守的禁軍發現,今日宮門前上朝的官員似乎比往日早了很多,但這也很好理解,昨夜宮城門打開內侍們進出,另有幾個重臣夜半進宮。這種事肯定瞞不住。
“皇帝陛下怎么樣了?”有官員低聲說道。
“大行了吧?”一個官員低聲答道。
“大行的話怎么會這樣安靜?鐘鼓樓都該敲響了。”另一個官員低聲說道。
“那半夜的鬧什么?七八個大臣都被叫進去了呢。”
“難道是皇后?是太子?”
“別逗了,怎么可能。”
“我看肯定是陛下出事了。只怕病情惡化,夜里不好說。等白日在宣布。”
或者說就算是夜里已經大行了,也應該拖到日光下人前再說。
朝臣們議論紛紛猜測著,晨鐘敲響,宮門終于打開了。
今日是大朝會,百官云集在大殿內,雖然有御史們來回走動,但還是隱隱有嗡嗡的議論聲響起,隨著太子出現的越來越延遲,這種嗡嗡聲音更大。
另一邊天子寢宮內,張純等幾位重臣都在,帶著幾分疲憊看著方伯琮。
“殿下,您真要這么做?”一個朝臣靠近幾步,壓低聲音問道。
方伯琮點點頭。
“孤一直等著這一天,終于等到了。”他說道,一面回頭。
身后一架軟轎上皇帝躺坐著,微微睜著眼看似有些無神。
“請陛下上朝。”方伯琮躬身施禮朗聲說道。
見他如此,其他朝臣也忙躬身。
“請陛下上朝。”
當看到軟轎子抬著皇帝伴著樂聲進入朝堂的時候,朝臣們有些驚訝,但更多的是釋然。
看來皇帝并沒有他們想象的那樣,但也沒有多想,他們都認為這是為了安撫人心所以特意讓皇帝來大朝會。
但當看到太子沒有像以往那樣站在殿上,而是站在了朝臣隊列前,大家稍微驚訝了一下,不過還是沒有多想,覺得這也不過是太子給予皇帝的尊重,就像太子會將奏章念給皇帝聽一樣,給予一個昏迷的皇帝尊重并不是什么為難的事。
直到太子躬身率眾臣向皇帝施禮。樂聲停下,恭祝圣安的聲音落定,就等內侍宣平身的時候。大殿里響起顫巍巍的一個聲音。
“平。”
沙啞的干澀的還有些語音模糊的聲音,在安靜的大殿里如同炸雷落在朝臣的耳邊。
有人失聲。有人失態,所有人都看向殿中高臺上,看著軟轎上睜著眼的皇帝。
皇帝醒了!皇帝醒了!
朝臣頓時亂了起來,御史們的呵斥也不管用,有哭的有笑的,最終朝臣們躬身跪下高呼萬歲。
一聲聲的萬歲撲面而來,令人全身發麻。
這就是令人眩暈癡迷的天子權利,坐上那個位置。享受眾人的頂禮膜拜,一旦嘗過這種滋味,還能輕易的戒除放棄嗎?
跪地的朝臣激動過后,視線若明若暗的看向前方,在所有朝臣都跪拜之下,站在的太子就格外的顯眼,與高臺上的坐著的皇帝行程一上一下鮮明的對比。
軟轎上的皇帝慢慢的抬了抬手,一旁的內侍忙躬身上前。
“說。”皇帝吐出一個字。
朝臣們已經平身鎮定下來,也看清楚了皇帝雖然醒了,但是身子以及僵硬。僅僅能抬一抬手,眨眨眼,而話也似乎只能說一個字。
“陛下有話說。”內侍高聲傳達皇帝的旨意。
朝臣們再次施禮。
“朕。”
“病。”
低著頭聽著皇帝蹦出兩個字。雖然只有兩個字,但能讓朝臣們看清楚皇帝的意識是清楚的。
喝醉酒的人不知道自己喝醉了,瘋了傻了的人不知道自己瘋了傻了。
能知道自己病了的人,雖然是病人,但是是清醒的病人。
清醒的啊,那皇帝可知道如今是怎么樣翻天覆地的變化?
朝臣們抬起頭神情復雜,目光再次都落在太子身上。
這個不是皇帝選出來的太子,清醒了的皇帝會如何待之?
原本亂哄哄的朝堂陡然安靜下來。
天子寢宮內,皇后端正的坐著。神情有些木然。
“娘娘,您放心。”來回踱步的安妃停下腳說道。“一定沒事的。”
“有事沒事,最后不都是一死。”皇后說道。“本宮只是不喜歡這種感覺。”
“什么感覺?”安妃問道。
“等的感覺。”皇后說道。
她的話音落,外邊有雜亂的腳步聲。
“娘娘。”一隊內侍走進來,沖皇后施禮,“陛下讓來取玉璽。”
皇帝昏迷,太子監國,但玉璽還是在皇后手里。
現在,皇帝清醒了,玉璽就該歸還真正的主人了。
皇后微微閉眼,再次睜開眼,抬了抬手。
一旁內侍便忙轉身進去,不多時捧著玉璽出來。
來的內侍伸手接過,施禮告退而去。
安妃忍不住追出去,扶著門看著內侍們漸漸走遠。
玉璽被高高的舉起來,在朝臣的注視下送到了皇帝面前。
皇帝的視線看著玉璽。
“朕。”
他說出一個字。
“病。”
“陛下龍體定能痊愈。”有朝臣高聲喝道,一面躬身施禮。
安靜的朝堂內頓時又是一片恭祝聲。
待這些聲音平息后,皇帝抬了抬手。
內侍立刻將玉璽捧上,皇帝的手撫住了玉璽。
天子的終于重新得到了他的權利。
大殿里安靜下來。
天子得到他的權力之后,第一件事要做的是什么?
所有的視線都集中在皇帝的手上。
似乎一眨眼,又似乎過了很久,皇帝的手慢慢的抬起來,指向一個方向。
眾人的視線也看過去。
太子。
皇帝指向了太子。
“來。”
皇帝說道。
方伯琮看向皇帝,神情淡然的躬身施禮,抬腳邁步上前幾步躬身。
“來。”皇帝再次說道。
方伯琮愣了下,便再次抬腳邁步,在皇帝三四步前停下,再次施禮。
“來。”皇帝還是說道。
方伯琮再次邁步,這一次直到了皇帝的面前,他撩衣跪下。
“拿。”皇帝說道,將手中的玉璽一推。
大殿里響起倒吸涼氣的聲音。
內禪!是內禪!內禪啊!
方伯琮看向皇帝,神情有驚訝又有不可置信也有激動。
皇帝看著他,僵硬的手再次推了推玉璽。
“瑋。”
“郎。”
他說道。
“拿。”
“好。”
方伯琮伸出手高舉,重重的俯身叩頭。
“臣遵旨。”
“太上皇圣明!”
張純高聲說道,躬身跪下。
伴著他的跪下,朝臣們紛紛下跪。
“太上皇圣明!”
“太上皇圣明!”
再抬頭,看著方伯琮接過了玉璽。
“陛下萬歲。”
“陛下萬歲。”
“內禪?”
這個消息風一樣的傳遍了全城,又隨著驛馬的疾馳傳向各地。
“真沒想到,陛下竟然會內禪。”
京城的酒樓茶肆喧鬧紛紛,無一不再說這件事。
“這個太子真是運氣好,這一下,名聲清正了。”
“也沒想到太子瑋竟然敢請陛下上朝,還以為昨夜…”
如果皇帝大行了,昨夜的事可以隨便的說,但現在以及以后,都沒有可說的了。
有人笑了聲。
“這有什么不敢的。”
散座的幾人便看過去,見是一旁有個披著斗篷的年輕人站起來,兜帽遮住了他的臉看不清面容,大家的視線也不在他的臉上,而是落到他的腋下。
兩個拐杖正支撐著他的身子。
但說了這句話之后,他就轉過身撐著身子慢慢的向外走去,并沒有再說話。
這邊散座的人便也不在意了,繼續說笑閑談。
“…那登基定在什么時候?”
“…..用不了多久吧?肯定是年前了。”
蹬蹬的拐杖頓地的聲音讓他們的說笑聲變得間斷。
拐杖聲走出門停了下。
“他當然敢了,如今的他已經勢成。”他慢慢說道,回頭看了眼室內,“皇帝難道還有別的選擇嗎?皇帝又不是傻子,與其魚死網破,還不如換的一個安穩余生。”
他說到這里又看向外邊,大街上人來人往。
“敢當皇帝不算什么,他要是敢冊封皇后,才是真有膽。”
敢讓一個病重勉強清醒的皇帝上朝,你敢不敢冊封一個活死人為皇后?
你敢不敢?
他的手攥緊了拐杖,青筋暴起。
你敢不敢!
五千字啊可是(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