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鬧!”
啪的一聲脆響從宮殿里傳出來。
門廊下的內侍宮女便又退開幾步,這讓走過來的貴妃有些不解。
“又怎么了?”她問道。
“回稟娘娘。”一個內侍施禮低聲說道,“晉安郡王在里面呢。”
他在里面也不奇怪,已經過去半個月了,還沒收魂壓住驚呢,一直住在太后宮里。
貴妃撇撇嘴。
“天還早呢,郡王怎么不在慶王那里?”她說道。
二皇子摔傷五日后就醒過來了,但正如太醫所說的那樣整個人都癡傻了,連大小便都不能自理,話也不會說。
看到這樣子,皇帝和太后也徹底涼了心,讓太醫繼續調治,但心里已經知道無望了。
就在三天前,皇帝下旨封了二皇子慶王。
由于子嗣艱難,皇帝刻意將封爵推后,大皇子是在十歲的時候才封了寧國公,至今還未進封郡王,更別提封王了,而二皇子今年才七歲連國公都還未封,竟然一步封王,這是很不合規矩的事。
但朝中沒有一個大臣上書反對,二皇子明顯已經廢人一個了,封了王,一算是沖喜,二來也是一個父親對兒子呵護。
沒有人會在這時候去刺激一個父親自討沒趣,也沒必要去和一個廢人親王過不去。
內侍左右看了看,又上前走了幾步。
“就是因為慶王的事鬧起來了。”他壓低聲音說道。
貴妃的心頓時又揪起來了,斗篷下的手不由攥起來。
“又怎么了?”她問道。
內侍嘆口氣。
“說要帶慶王殿下出去找大夫治病。”他說道。一面搖頭。
出去找大夫?
貴妃一愣。
“你這是病急亂投醫。”
太后拍著幾案說道,一面又帶著幾分無奈看著眼前跪坐的少年人。
明明這些日子就在眼前,怎么還是覺得突然變瘦了一般。
眼底都發青了,頭發倒是挽的整整齊齊,可是衣角上幾滴明顯污漬讓整個感覺都不對了。
“你們是怎么照看郡王的!”
太后突然怒喝道。
門外的幾個內侍立刻涌進來跪下連連認錯。
“娘娘。”晉安郡王說道,“這不怪他們,是我要照顧六哥兒的。”
太后看著他嘆口氣。
“瑋郎。”她說道,“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
“娘娘,娘娘。先別管我什么樣,先想法子治好六哥兒…”晉安郡王跪行向前幾步,急急說道。
“瑋郎!”太后提高聲音喝道。
晉安郡王抬頭看著她。
少年人大大的眼遍布血絲,滿臉的倔強的哀傷。
太后的心又軟了下去,嘆口氣。
“醒醒吧,治不好了。”她說道。
晉安郡王搖頭。
“不。不,還沒到最后呢。”他說道,搖頭不停,“我還想聽他喊我哥哥,我還想陪他去玩,我還想試一試。”
他說著俯身叩頭在地。
“娘娘。讓我試一試,讓我試試。我不甘心,我不甘心,我沒拉住他,讓我再試一試,也許能把他拉回來….我想聽他喊我哥哥…娘娘,我要六哥兒,我要我的六哥兒回來…娘娘…”
太后的眼淚滾滾而下。抬手掩面。
我要我的六哥兒回來,我要我的六哥兒回來。
杜鵑啼血猿哀鳴也便是如此吧。
“你是從哪里聽說這個大夫的?”太后哽咽問道。
貴妃在窗邊來回走了幾步。神情有些焦急,正等的不耐煩的時候,見一個宮女急匆匆進來。
“怎么樣?”貴妃忙問道。
“太后同意了,又請了陛下來。”宮女說道。
貴妃吐口氣難掩喜色合手念佛。
“那陛下怎么說?”她忙又問道。
“陛下也同意了,說要成全郡王的赤誠之心。”宮女說道。
赤誠之心…
貴妃嗤聲笑了下。
“陛下還謝郡王了呢。”宮女想到什么又說道。
貴妃皺眉。
“陛下謝他?謝他什么?”她問道。
“說什么代陛下盡心什么的。”宮女說道,“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奴婢聽得也不清楚…”
貴妃擺擺手。
反正肯定的是晉安郡王要帶著慶王出宮尋醫…
“他們要找的大夫是哪里?”她想到什么忙又問道,“去請了嗎?”
宮女忙搖頭。
“娘娘,不是請大夫來,說是要出去見大夫。”她說道。
什么?
貴妃嚇了一跳。
“是郡王要帶著慶王出宮見那個大夫去。”宮女說道。
“為什么?”貴妃問道。
“郡王說請大夫來的話一來一去的浪費時間,不如直接帶去,慶王的病越早看越好什么的。”宮女一面想一面說道,又有些訕訕,“后來又說了些什么,奴婢聽不太清…陛下和太后就同意了。”
貴妃也不再問了,滿心滿耳都是出宮去找大夫這句話。
這兩個討人眼的家伙終于要出宮了!
慶王還好,不過是一個傻子,晉安郡王她真的一點也不想看到了,倒不是因為嫌棄那莫須有的所謂的送子童子,而是她就是不想看到他。
想到去太后宮中的幾次,那跪坐在一旁的少年人,總覺得脊背發寒。
也不管是不是什么做賊心虛吧,反正她就是不想見到他。
赤誠之心,赤誠之心太好,干脆將這赤誠之心做到極致,治不好慶王。這輩子都別回來了才好。
這輩子都不回來…
貴妃的腳步一頓,心跳加速…
那一次心愿未能達成,那么這一次…
“奴奴。”她喊道。
一個宮女悄無聲息的從一旁走過來。
貴妃招手讓她上前,低語幾句,那宮女點點頭退出去了。
寒冬臘月,京郊附近的河水不少都上了凍,正是釣冬魚的好時候。
此時河邊一處茅棚里圍坐七八人,有老有少,仆從侍立。
河邊傳來一陣叫好。
“看來君言的魚兒上鉤了。”茅棚里的人笑道。一面站起身來,看著河邊走來的三人,其中一個面帶紅光,正是高凌波高通事。
“我往日也不愛釣魚,就是嫌棄費工,沒想到這冬日的魚倒是好釣。”他笑道。
“通事大人這話差矣。”有人笑著說道。一面伸手指著河上,“可不是誰都能說釣就釣上來的。”
大家都回頭看去,河邊散布很多人,有收獲的也有兩手空空的。
對于這種恭維拍馬屁高通事一向不反感,他認為人家既然有心討好,何必非要擺出一副清高的樣子羞辱為難人呢。他高凌波是個很好相處的人,他哈哈笑了。
正笑著有馬車疾馳過來。
“廚娘請來了。”一個男人說道。
大家便都看過去。見車上下來一個十七八歲的婢女,相貌平平,穿著打扮干凈整潔,裹著一件連帽斗篷,雖然色澤暗沉,但其上一圈狐貍毛可以顯示其造價不菲。
如今這些好廚娘被人追捧的不像話,收益也是頗豐。穿金戴銀也不稀罕。
只是這個廚娘也太年輕了些吧?
“這位半芹娘子做得一手的膾魚。”有人給大家解惑道。
半芹?
聽到這個名字,一旁不遠處盤坐在木板上釣魚的一個人轉過頭來。氈帽下露出少年英俊的面容。
又一個半芹?
周家的一個,張家一個,哦,對了,這便是程家那個,就是她交換了張家老太爺的婢女。
秦十三郎笑了笑,看著那個婢女落落大方的沖那邊的升朝官大人們施禮,沒有絲毫的卑怯,然后不多言解下斗篷,束起臂繩,接過高通事釣的魚兒到一旁忙碌起來。
高通事等人便重新歸坐茅棚下圍爐說笑,才說笑一刻,那邊的膾魚就盛上來了。
看著擺放在青瓷盤中的魚片,薄如蟬翼,吹彈可破,高通事不由點頭贊了一聲好。
“這是我們家獨有的料汁。”半芹說道,一面將幾個小碟子擺過來。
高通事夾起魚片沾了入口,頓時嗯了聲,連連點頭,隨著魚片在唇舌的散開笑意也在臉上散開。
“好,好,好。”他連說三個字。
這話讓周圍的人終于放下心來,紛紛笑起來。
“只怕這些不夠吃。”有一個湊趣道。
“你這小子,難不成還要我去給你釣魚?”高通事笑道。
這邊尚未有人說話,旁邊傳來一個清朗的男聲。
“小侄正好釣的魚兒來孝敬大人們。”
大家扭頭看去,微微驚訝。
“小秦郎?”有人脫口道。
秦十三郎再次沖他們施禮。
“十三見過大人們。”他說道。
高通事面帶笑意讓他起身,一面看著秦十三郎,他當然認得這少年是誰,按理說高家和秦家還是親戚呢,同為皇親國戚,但自來兩家并沒有什么來往。
“小侄斗膽獻魚,是嘴饞了,還望叔叔伯伯們不要笑我。”秦十三郎嘻嘻一笑說道。
原來如此。
不過沒人答話,大家的視線都看向高通事。
“饞了就吃嘛,又不是外人,哪里還用自備食材。”高通事笑道。
在場的人這才都笑了紛紛跟著說笑,秦十三郎笑著將魚簍遞給隨從,那邊的半芹伸手接過,略抬眼看了秦十三郎一眼低頭忙碌去了。
這邊秦十三郎自然不能在這些長輩面前入座,而是就在一旁設了個小幾子坐著。
高通事含笑問了他學業。
“如今腿腳好了,便不能肆意耽誤了。”他說道,帶著幾分長輩關懷。
“是。請了老師正在趕功課,三年后要下場,今日是偷閑出來。”秦十三郎笑道。
說了幾句話膾魚又做好端了上來,秦十三郎吃了一些便起身再三道謝告退,高通事等人自不會挽留,看著他帶著小廝離開了。
這邊半芹也告退。
“哎,還沒怎么吃呢。”大家驚訝說道。
難不成是酬金給的不滿意?
半芹施禮一笑。
“已經四條魚了,這膾魚雖然好吃,但不能多吃。易傷脾胃。”她說道。
還有這一說?
大家哦了聲將信將疑,半芹并沒有再多說施禮告退了。
“這廚娘應該說的不假,都道她伺候張老太爺知曉養生飲食調理飯菜極其用心,有人學了她的法子熬了茶湯,聽說多年的老寒腿都緩解了很多。”有人給大家解釋道。
飲食調理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大家一聽就都懂了。而高通事在意的卻不是這個。
“誰?”他皺眉問道,“這是誰家的廚娘?”
“這是張江洲家的,是張老太爺的專用廚娘。”那人說道。
張江洲!
高通事的臉頓時沉下來。
“大人。”那人陪笑,“其實上一次的事,江州也算是幫了咱們呢。”
“幫著定了王步堂的罪嗎?”高通事哼聲說道。
“可他也沒讓陳紹等人如愿啊。”另一人說道,“大人。你想,如果不是張江州出來插一腳。說不定至今撕扯不清,拖得越長,牽扯的人和事越多…”
倒是如此,如今雖然不甚滿意,但也好在勉強站穩了腳。
高通事面色微微緩和,但還是冷笑一聲。
“那他可不是為了幫我。”他說道。
那自然是,人人都只會為自己。
“大人。我們如今不需要他來幫我們,只要不去幫別人。給我們添亂就可以了。”那人低聲笑道,“而且,大人,我這次去張家借廚娘,可是提了與大人你同游,張家,可是什么都沒說就答應了。”
這意味著什么?
意味著面子。
高通事的面色終于好了。
坐著車回到家中的時候,高通事臉上的笑意還沒散去,在書房里和清客們說了今日的事。
“恭喜大人賀喜大人。”清客們紛紛施禮說道。
高通事嘖聲。
“一個小孩子嘴饞討口吃的,一個借了廚娘做個魚,這有什么可恭喜賀喜的!”他嗔怪說道,“你們一驚一乍的干什么。”
“大人,話可不能這么說。”一個清客說道,“那小秦郎真的只是為了一口吃的?那張家真的是為了借個廚娘?大人,你想的太少!”
“不是這個,那還是什么?”高通事含笑問道。
“自然是,皇嗣..”清客低聲笑道。
高通事臉上的笑意散開,捻須沒有說話,眼中卻掩不住幾分狂喜與得意。
沒錯,皇嗣,如今皇帝只有唯一的皇嗣了,朝廷的這些人是時候掂量掂量考慮考慮了。
“大人,宮里來人了。”
門外的通傳讓高通事一驚,忙讓人請進來,待聽了貴妃讓人傳的話,高通事沉下來臉。
“胡鬧!”他豎眉低聲喝道,“做什么畫蛇添足的蠢事!這時候,別人巴不得往你身上潑臟水呢,還不躲遠點,如果是以前倒也值得下手,但如今大蟲已經失去爪牙,變成了豬狗不如,還浪費什么心思!”
就如同蒼鷹要看的只有自己的同等對手或者更高的對手,根本不需要多看螻蟻一眼,現如今他們就是這個蒼鷹,而那慶王就螻蟻一般。
這都是命啊。
高通事再忍不住撫著幾案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