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家,仆從腳步匆匆的跑過。
“爺爺,爺爺。”
陳十八娘一番常態,提著裙子疾步而跑,邁進陳老太爺的廳堂。
“程娘子醒了!”
陳老太爺難掩驚喜的站起身來。
“真的醒了?”
陳十八娘點點頭。
“母親已經帶著李太醫去了。”她說道,歡喜不已,“爺爺,我和丹娘也要去,你去嗎?”
陳老太爺點點頭抬腳邁步,走了幾步又停下來。
“你們去吧。”他說道。
既然她好了,那就不用去看了。
陳老太爺看著十八娘急匆匆而去的背影,松了口氣。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
玉帶橋,程家門前,周家的人早已經走了,但門前依舊車馬濟濟的熱鬧,引得路上的人好奇的看過來。
“今日這家來客不少啊。”
路人忍不住說道。
“家里肯定熱鬧。”
不過門外熱鬧,門里卻并不熱鬧,而且可以說安靜的很。
所有人都面帶緊張的坐在廳堂里。
廳堂里的主座上不似前幾日空空,而是又如同往日一般,坐著那個女子。
依舊的烏發垂后,寬袍緞衣。
但又與往日不同。
往日那個端坐如鐘的女子,此時斜倚在憑幾上,依舊面無表情,雙目垂下。一只手搭在幾案上,被李太醫診脈。
青色的緞衣寬袖在手腕上垂下。
這看起來誰都可以做的動作,沒有任何特別之處的姿態,不知道是不是在場人的錯覺,竟然覺得雍擁華貴,又云淡風輕般自在。
“到底怎么樣了?”
程四郎忍不住問道。
雖然一屋子陌生婦人讓他又是拘謹又是驚愕,但經過自己這個傻兒妹妹竟然有三家名店的震驚之后,他的情緒能夠控制的很好了。
吳掌柜以及陳家的諸人也都帶著忐忑看著李太醫。
李太醫收回手,沒有說話。忽的又抬手在這閉目而坐的女子面前擺了擺。
“真醒了沒事了?”他問道。
滿屋子的人都愕然。
誰是大夫誰是病人啊?
“李太醫,你真的不會診出病是不是好,而只會斷病不好?”陳十八娘忍不住說道。
李太醫的臉色頓時黑了幾分。
陳夫人帶著幾分嗔怪瞪了女兒一眼。
“嬌娘..”她開口喚道,帶著幾分擔憂,“真的好了?怎么起來了?還是躺一躺吧。”
自從得到消息,急匆匆的趕來。一進門就看到這女子坐在廳堂里,一如既往。
她們有些恍惚,恍惚她一直如此,生病暈倒不醒的事從來沒發生過一般。
程嬌娘睜開眼。
睜開眼,那木然的神情陡然變了鮮活起來。
不,不一樣了。
陳夫人坐正身子心中喊道。她的眼!她的眼變了!
眼前的女子睜開的雙眼,大而有神。曾經白多黑少呆滯的眼瞳,此時如同夜空一般漆黑,隨著眼波流動,又泛出寶石般的光芒。
視線所過,人不由呼吸一窒。
“我真醒了。”程嬌娘說道。
程四郎吳掌柜陳家的人離開后,廳堂并沒有空下來,雖然比起方才濟濟滿堂。這次只坐了一個人,但說笑聲填滿了整個廳堂。
“…..教書先生便搖頭晃腦的念大學之。書古之,大學之所以教人之….”
“…..閻王聽到了這位先生的念書,便立刻讓小鬼把他勾來,說,你既然這么愛之字,我罰你來生做個豬,那先生只得認命,但又對閻王說,你讓我做豬,我不敢違抗,但請讓我生在南方,閻王聽了很奇怪,問他為什么…”
“…教書先生便說,子曰南方豬強于北方豬…”注1
秦夫人的話音才落,屋子里響起清脆的笑聲。
婢女笑著前仰后合,出來了。
秦夫人卻沒有笑,目光落在面前的女子身上。
“不好笑嗎?”她問道。
程嬌娘點點頭。
“不好笑。”她說道。
秦夫人一臉喪氣。
“怎么不好笑啊,多好笑啊,特意想的切合你江州的鄉音,怎么你還是不笑呢?”她說道,一面又看笑的捂著肚子的婢女,“你看,人家這個才叫正常,你這是不正常。”
程嬌娘看著她,微微一笑。
秦夫人擺手。
“這個笑沒意思。”她說道,一面起身,“我走了,你休息吧,我回去再想想,就不信逗不笑你。”
程嬌娘起身。
“你別動了,才好了,躺了那么多天,身子還虛著,別再暈倒了。”秦夫人說道,又是一笑,“你好好的,我想好了笑話就來,你要是再暈了,那更逗不笑了!”
程嬌娘微微一笑低頭施禮,在她身后婢女和半芹跪地俯身大禮拜送。
秦夫人含笑擺擺手,抬腳走了出去。
廊下跪坐的仆婦丫頭起身相擁而去。
這邊秦夫人還沒出門,那邊秦十三郎的馬停在了門前。
“母親。”
不待馬兒停穩就跳下來往內跑的秦十三郎忙收住腳,喚道。
“小心點,急什么急啊。”秦夫人說道,一面抿嘴一笑。
秦十三郎應聲是。
“我都要走了,你才來,算了,我還是陪你進去一趟吧。”秦夫人笑吟吟帶著幾分無奈說道。
秦十三郎看著她,也似有些無奈一笑。
“母親,這次兒子輸了,兒子好容易從先生那里偷跑出來一趟,請母親垂憐。”他躬身施禮說道。
“真是的,白養你這這么大了,竟然要趕母親走。”秦夫人一臉哀傷對身旁的仆婦們說道。
只不過仆婦們沒有惶恐不安,反而都露出笑臉。
“夫人,這都怪您能說會道愛說愛笑的,那程家娘子不愛說話木頭人一個,如是有你在跟前,只怕更是一句話也不說了,十三公子豈不是白來了。”她們笑道。
秦夫人搖著扇子笑。
“那是她的緣故,可不能怪我。”她笑道,一面用扇子拍了拍秦十三郎,“快去吧。”
秦十三郎笑著再次施禮,邁步進了門。
程嬌娘已經走出來,站在廊下看過來。
秦十三郎含笑疾步過去幾步,端詳她。
一如既往,一如既往,能夠一如既往,是多么難得的事。
“我是誰?”他指著自己忽的說道。
程嬌娘微微一笑,搖搖頭。
“真不認得了?”秦十三郎驚訝問道。
“敢問公子貴姓大名?”程嬌娘問道。
“某,姓秦,名弧,字之樂,族中行十三。”秦十三郎整容答道。
程嬌娘點點頭,矮身施禮。
“秦公子。”她說道。
秦弧?之樂,十三公子?
“那,為什么六公子,會稱呼你為桑子呢?”在一旁的半芹忍不住問道。
“因為桑弧蓬矢六,以射天地四方,天地四方者,男子之所有事也。”程嬌娘看著秦十三郎慢慢說道。注2
秦十三郎看著她展開了笑臉。
“果然是好了。”他說道,“而且好的還出人意料。”
他看過這女子幾案上的書卷,是最簡單最普通甚至不入流的野史軼聞,未來京城之前,從半芹的話里可以得知,她過目即忘,那么自然不會看太多書,來了京城之后,就他所知所見,案頭上擺著的始終是這一本。
而此時她能脫口信手拈來自己名字的出處,可見大好。
那個信的主人,真的是她的師父嗎?
治好了她的癡傻病,教授了她神奇技藝精妙算計的師父…
這一封信,真的是點醒了她,就好像她當初氣死自己然后才治好了他的腿那般,不破不立,不通不破嗎?
秦十三郎又認真的打量程嬌娘。
“那,請問娘子你是誰?”他問道。
你是誰?
就是這個問題擊倒了娘子!
這將近一個月的日子她們幾乎過了一輩子般難熬。
這輩子她們都不想再聽到這三個字!
半芹和婢女面色微變踏上前一步。
廊下肅然而立的女子并沒有發生可怕的一幕,反而是微微一笑。
“我江州程氏女,名昉,。”她說道。
因日而生,方生方始。
你是我程家最明亮的女兒。
日光下半空中似有高大儒雅的男子虛影投來一笑,煙消云散。
注1:選自呂叔湘《語文常談及其它》這個笑話的關鍵在于拿“之”字諧“豬”字,這是部分吳語方言的語音,在別的地區就不會引人發笑了。
注2:《禮記.射義》。如果您喜歡這部作品,歡迎您來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