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江城。
黃鶴樓。
武昌別號“江城”,此語出自大詩人李太白“黃鶴樓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又有“九省通衢”美譽,交通之便利,自古以來便極其罕有,向來便是兵家必爭之地。
到了近代,武昌更成為革命之中心,但凡有近代史,必定有此城,不論怎么繞,也繞不過去。
這里,正是小李飛刀世界。
葉鋒離開小李飛刀,是洞庭湖畔,與上官金虹一戰。其時,他修為尚淺,比之上官金虹,亦有不如。若非機緣巧合,外加過人膽識,早已命喪上官金虹之手。
再度回歸,他選擇的是江城。
自那日他將上官金虹斬殺,金錢幫隨即瓦解,但現在方才過去半年,江湖風平浪靜,進入一種難得的、相對平靜的狀態。
李尋歡、天機老人、郭嵩陽等老一輩江湖大梟,歸隱的歸隱,沒有歸隱的則努力尋找已經歸隱的。到了他們這種等級,已是名利雙收,人生漫漫,唯一追求的,只是武道的突破。
武道突破,亦或是對自己人生的拷問。
時值仲夏,酷暑難耐,武昌又是長江流域鼎鼎大名的三大火爐,溫度之高,可想而知。
這是葉鋒降臨到小李飛刀世界的第三天,再度回歸,原本他是準備找李尋歡喝幾杯酒,順便再聊聊人生,談談夢想的。但來了之后。卻又改變了想法。
只因李尋歡已經歸隱,若要尋找,當然可以找到。只是…何必?
興之所至,縱然不見,亦可縱興而歸。現下已是中午,該逛的地方已經逛的差不多,喝完這杯酒,就該離去了。
再喝一杯酒,葉鋒耳朵動了動。雙目一瞇,嘴角輕輕彎起。
呵…沒想到。原本都已經打算離開了,但不曾想還能再見故人。縱然不見,亦是欣喜,若是能見。豈非更是欣喜萬分?!
“葉兄,好久不見。”
有多久?也沒有多久,不過區區半年,但若是對一個你以為一輩子再也見不著的人,只隔半年便又相見,說上一句“好久不見”,的的確確是感慨萬千。
李尋歡便是這種心境。
話語落下,兩鬢生出些許白發的李尋歡已經出現在黃鶴樓,出現在葉鋒面前。白衣飄飄,風度翩翩。曾經的邋遢大叔再也不見,現下他最引人注目的。仍舊是那雙閃著精芒的雙眼,但卻已不僅僅只是那對星眸。
一個男人的地位如何,成就如何,要看他的對手,而他的品位如何,修養如何。則要看他的女人,他的朋友。很明顯。孫小紅的出現,的確令李尋歡重新煥發出年少輕狂。
所謂“第二春”,這便是最生動形象的現實。
“坐。”
葉鋒微微一笑,右手輕輕揮了揮,高聲道:“小二,上酒!”
李尋歡長笑一聲,欣然入座。
店小二很快又上了一壺酒,葉鋒表示不夠。店小二再上一壺,葉鋒表示仍舊不夠。店小二直接拿來八壺,葉鋒方才點了點頭,又加了一句,再多準備。
小二咋舌,目光驚奇地掃了掃兩人,自己在這黃鶴樓上干活兒也算有很長一段時間了,可從不曾見過這般能喝酒的。
當然,心底自然也是懷疑的。
只是這一抹濃厚的懷疑,在葉鋒、李尋歡開喝之后,登時化為泡影。果真不夠,他又接連上了一百來壺。
李尋歡嘴角彎起,帶著一抹和煦如風的笑容,緩緩道:“洞庭湖一別,葉兄不在此世游玩,我還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著,可不曾想,三日之前聽說武昌城中有類似葉兄的人物出現。”
頓了頓,喝了一杯酒,方才繼續道:“單單只憑相貌,我原本是不怎么相信的。但后來又聽說了兩件事,我便確定葉兄果真回來了…”
兩件事,一是斬殺武昌最高執政官,二是一劍蕩平九峰山。
第一件事或許還算不上什么,但第二件事卻是實打實的神跡…神仙方能辦成的大事。旁人聽到也許只會當成謠傳,縱然以葉鋒之能,也不可能辦到。
事實也的確如此,無人相信。
但落在李尋歡耳中,這一切卻是順理成章了…只要那個人是葉鋒!
葉鋒微微一笑,道:“原本我再度回歸,唯一的目的便只是李兄,也稍稍打聽了一下,然后就改變了主意。既然來過,那便再無遺憾,又何必非得執著于相見?”
李尋歡灑然一笑,微微點頭。
然后,自然便是胡侃亂侃,故人再見,最有趣的,原本就在于此。再然后,這一頓酒便直接從中午喝到了下午,又從下午喝到了傍晚,夕陽映天。
正說話間,突地一聲怒喝傳來:“‘謫仙人’葉鋒親傳閉門弟子‘江南雨’花少俠駕到,無關人等,速速回避!”
葉鋒、李尋歡同時一愣。
后者瞧著前者,詢問你什么時候多了個親傳的閉門弟子,前者則吐槽回應,連咱自己都不知道。
一個身穿白衣,風度翩翩的年輕公子出現在黃鶴樓上,其身側站著一個六十來歲的僧人,隨身還跟著十余個雄壯威武的西北壯漢。
適才怒喝的,正是這些人,俗話中的狗腿子是也。
這群人一出現,黃鶴樓立即被攪得雞飛狗跳。
尤其是聽說他還是“謫仙人”葉鋒的關門弟子,樓上又響起陣陣驚詫,原本還想出手討一個說法的,也變得畏畏縮縮,屁都不敢放一個,灰溜溜下樓。
頃刻之間。熙熙攘攘的黃鶴樓變得空空蕩蕩。
除了做生意的老板,便只剩下葉鋒、李尋歡這一桌。
那年輕公子作書生打扮,手執一柄鎏金折扇。徹頭徹尾,完完全全是模仿葉鋒。一群人吆五喝六,但真正有實力的…只是那神情倨傲的老僧。
若是按照兵器譜上的排名來算,老僧至少能排進前二十。
放眼天下,他的確有倨傲的資格,尤其是兵器譜前十的高手,死的死。歸隱的歸隱為前提。
葉鋒、李尋歡相視一望,同時哈哈一笑。全都明白了。
這不外乎是一個虛假富貴的公子哥,狐假虎威的故事,簡單明了,僅此而已。
年輕公子眉頭大皺。
其余人全被趕走。但葉鋒、李尋歡卻如老僧坐定,就似完全不曾瞧見他們,那年輕公子心下已是大怒。
現下兩人還敢大肆嘲笑,更是怒不可當,真真是被氣得一佛朝天,二佛出世,憤怒哼了一聲,徑直朝兩人走來,啪的一下。一巴掌打在木桌上,怒道:“你們兩個聾了不成?”
葉鋒笑了笑,道:“哦。我們兩個的耳朵倒還挺管用。”
年輕公子冷冷道:“若不想兩只耳朵變聾,我勸你們最好趕緊給我滾下去!因為‘謫仙人’便是小爺的師父!!”
葉鋒聳了聳肩,反問道:“就憑這個?”
“當然。”
年輕公子甩了甩烏黑秀發,頓了頓,方才跟著道,“不是。”
葉鋒心下大樂。跟著問道:“那么請問…你憑的究竟是什么?”
年輕公子神情突然一變,露出兩排潔白的牙齒。緩緩吐出了五個字:“因為…我高興。”
葉鋒、李尋歡同時呆住,而后捧腹,爆發出極大的笑聲。
年輕公子勃然大怒,又待再說,葉鋒已隨手一擺,并未觸及他的身體,但他整個人卻似強弩射出的箭矢,自黃鶴樓飛了出去,迅捷似電地射向極遠之處。
只是一瞬,已經變為一個黑點,然后便消失在眾人的視野,究竟能飛多遠,除了葉鋒本人,誰也不知,誰也不曉。
嗔目結舌。
所有人皆是怔怔呆住,不可置信地瞧著葉鋒,又瞧了瞧黃鶴樓外,情不自禁地搖了搖腦袋。
這…這是夢吧?!
再然后,自然確定這并非夢幻,而是真的不能再真的事實,頭皮發麻,毛骨悚然地瞧著葉鋒,身體不由控制地顫抖起來,倒退三步,雙腿劇烈地打顫。
縱然是李尋歡,亦不由為之側目。
一劍削平九峰山,此事鬼魅離奇,亙古未有,但只要是葉鋒,他總是相信的。可想象畢竟還只是想象,跟親眼所見帶來的震撼,以及視覺的沖擊力,自是不可比擬。
仙佛。
這便是李尋歡腦海之中,第一時間冒出的想法。
很明顯,那年輕公子的身份,極其尊貴,縱然面對葉鋒這等超越理解的霸道存在,仍舊有人顫聲道:“你…你可知那人…那人究竟是誰?”
葉鋒灑然一笑,拂袖隨意又是一擺。
千萬道似有若無的真氣細絲,猶如靈蛇吐信,爆射而出,同時將十余名壯漢攜卷而起,咻咻聲響中,全都化作一根根精鋼打造的箭矢,朝著未知的遠方,呼嘯而去。
四面八方,全都落了那年輕公子一樣的下場。
唯一完好無損站在原處的,只剩下那個六十來歲的老僧。
那老僧臉色慘白,腦中驀地浮現一個名字,雙手合十,沖葉鋒施禮,恭敬詢問道:“貧…貧僧有眼不識泰山,敢問施主高姓大名?!”
葉鋒望著老僧,突地哈哈一笑,高聲道:“殺盡江南百萬兵,腰間寶劍血猶腥!老僧不識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
那老僧喉嚨動了動,臉上登時變得毫無血色,緩緩道:“多有冒犯,還請恕罪。自今日起,貧僧便潛心鉆研佛道,再也不踏入江湖半步…告辭。”
說罷立即轉身下樓,一個小插曲突兀而來,然后又極其突兀地結束。
李尋歡大笑一聲:“老僧不識英雄漢,只管嘵嘵問姓名…世事如此,卻也有趣得緊…”
葉鋒輕笑一聲,兩人繼續喝酒。
不久之后,啪嗒啪嗒腳步聲響起,自下而上,遠遠傳來。
一個帶著自己孫女賣藝的老人上了黃鶴樓,那女孩身穿暗色調的漢服,才十三四歲,瓜子臉,生著一張極其生動、秀美的面龐,瞧上去清秀可人,懷中正捧著一個檀香木制成的古琴。
葉鋒只感覺呼吸一窒,驀地愣住,怔怔出神。
他想起了一個人。
眼睛定定放在女孩身上,突然就感覺口干舌燥,一股莫名的古怪感覺,緩緩襲上心頭,眼角便微微感覺有些澀意,喉嚨稍稍動了動,眨了下眼睛。
李尋歡感覺到葉鋒的異狀,也沒跟他打招呼,直接將那老人跟女孩喚至身旁,付了十兩銀子,讓兩人表演一下。
老人躬身,連連感謝。
十兩銀子,足夠爺倆一年的開銷了,自賣藝求生以來,都未遇過這般闊綽的出手。
那女孩神情不變,并未因為李尋歡闊綽的出手而大歡大喜,只沖李尋歡躬了躬身,以示謝意,隨即便挑選地方坐下,抱著木琴,人突然變得飄渺起來。
《白頭吟》,這是女孩口中吟唱的小曲。
“皚如山上雪,皎如云間月。問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凄凄復凄凄,嫁娶不須啼。愿得一人心,白首不分離…”
清脆、干凈,聲若黃鶯出谷,當得天籟二字。曲調則宛如蜀地山路九曲十八彎,宛轉悠揚,驚心動魄。
葉鋒心神動蕩,只感覺心底有一樣東西正緩緩的、緩緩的發酵。
然后,視線便漸漸變得模糊起來。
女孩的臉頰,逐漸消失,變成了另外一個人的臉,不圓,不大,不長,不尖,什么都剛剛好,但整張臉卻模糊不清,不論怎么瞧,都認不出來。
再然后,女孩口中吟唱的東西也變了。
“他有什么好,值得你百般苦惱,堆起了心事,愁出來寂寥,兜兜轉轉撇不開這情思縈繞。
他有什么好,碾碎了志氣清高,收不回愛恨,說不得晴好,凄凄涼涼斬不斷那長夜煎熬。
誰知道,誰知道風雨有情吹開百花花枝俏;誰知道,誰知道歲月無心召回歸燕燕筑巢;誰知道,誰知道望斷天涯殷勤相盼盼不到;誰知道,誰知道人去樓空梳理舊情情難了。”
誰知道,誰知道…
聲音漸漸遠去,將葉鋒緩緩拉回現實,喧囂復位,但那是一張怎樣的臉,又是誰的臉,他始終未能瞧清。
李尋歡微微一笑,輕嘆道:“琴這件樂器很奇妙,既秉承中庸之道,偏偏又兼特立獨行,說是講究中正平和,但嵇康臨刑卻又教世人驚艷,說寧靜致遠吧,卻又偏偏要鳴不平之音…”
李尋歡出自官宦世家,也許最精通的只有七八種,但不論是什么,或多或少,都多懂那么一點點。
是她!
葉鋒驀地轉過臉,瞳仁一縮,定定瞧著李尋歡,酒杯突然跌落在地。
碎了。
他想起了薛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