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至送行的伯禹等人再也看不見了,宗鹽才愣愣地說了一句:“大叔回到巴原,便又是巴君了。”
少務若有所思般答道:“我一直就是巴君,也一直就是少務。就算我不是巴君,也仍然是少務,這三年,你不是都看見了?”
宗鹽感嘆道:“伯禹大人竟然真的在三年內就開辟了大河的新河道,直至看見了這一天,很多人才敢相信。這三年,我們究竟做了什么?”
少務:“與當年伯羿大人做的事差不多,巡視監察各部,宗鹽姑娘不愧是伯羿之妹。”
宗鹽又嘆道:“若伯羿大人身邊當初有您,也不會有那樣的遭遇、被天下眾君首所忌。”
少務:“時運不同,當時洪水將至,崇伯大人在西荒高原上堵不了多久,諸多事宜需當機立斷、不可拖延,誰也沒有萬全之策,伯羿大人只能那么做,就算有我在,亦是無計可施。就說今日之事,巡視監察河泛諸部,有我則更佳,無你卻不行!”
說出這番話的時候,少務的感覺有些古怪,心中暗道宗鹽是什么意思?既拿當年的伯羿做比較,卻遺憾伯羿當時沒有他這樣一個人在身邊。少務也稍微設想了一番自己與伯羿同行的場面,那能和與宗鹽同行的感覺一樣嗎。難道這姑娘就是想當伯羿,卻壓根沒把自己當女人?
拉車的兩匹白馬聽見兩人的話,都不禁直皺眉頭,這說的都是什么呀?送行的人分明都已經走了,宗鹽卻獨自留下來登上少務的車,連拉車的馬都能看出點意思來了,但這兩人自己到底會不會聊天?說的話完全都搭不上!
宗鹽終于說一句讓兩匹白馬感覺還算靠譜的話:“大叔,你這是在夸我嗎?”
少務:“當然是在夸你,但也是實話。”
宗鹽卻不知道該怎么往下接了,又似沒話找話道:“這輛馬車真漂亮!聽說就是你當年送給彭鏗氏大人的,彭鏗氏大人又送給了伯禹大人,如今又是你乘坐它返回巴原。”
少務鬼使神差般突然冒出了一句:“既覺得這馬車漂亮,不如就坐著它與我一起去巴原吧,聽我講了那么多巴原上的事情,你不是都很感興趣嗎?”
宗鹽卻遺憾道:“我可送不了那么遠,眼下還有事呢!…就算已完成治水任務,還得安排好部族事務,然后嘛,我再去巴原找你,巴君不會不待客吧?”
少務:“待客?你不是客人!”
宗鹽:“嗯?”
少務:“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說,你絕非一般的客人,可以將巴原就當自己家。”
宗鹽:“我家可沒那么大!…那邊又沒人認識我,而且我也不認識路,上哪兒去找你?”
少務竟然從座位后面扯出了一塊絹布,展開之后是一幅地圖,上面特意標注了經夏后部的領地穿過大巴山脈到達迎天城,然后再由迎天城到達巴都的路線。然后又手指前方那些二百七十二名親衛道:“姑娘考慮得很周到,而我亦有準備。
這些壯士,都是由國都守備軍陣中選拔出的精銳,遠離巴國治河泛之水三年而歸,皆應重重封賞。我就把他們留在沿途城廓,或為城廓兵師,或為城衛、驛所將軍,你只要一入巴原,各地皆有官員認識,自會恭謹迎送。”
宗鹽甕聲道:“巴君不慚是巴君,就為怕我不認識人、找不著路,一聲令下,竟將這些立了大功的壯士都留在了路上。”
少務一怔,有點摸不清宗鹽的意思,聽語氣難道是在嘲笑他嗎?兩人剛認識的時候,宗鹽說話甚為不善、可沒少嘲笑他這位巴君。便有些不安的追問道:“宗鹽姑娘,你不喜歡這樣嗎?”
宗鹽:“你為我安排,我當然高興。可是這些壯士,萬里迢迢來到河泛辛苦三年,如今卻不得歸鄉與家人團聚,就因為巴君一時之興,我又于心何忍?”
原來是這么回事,少務暗松了一口氣,宗鹽顯然是誤會了,他又笑著解釋了一番。
少務沒打算這些人繼續留在野戰軍營中,若說服役,三年也早已到期了,此番是改任地方武官。巴原的地方值守武官,很多時候也是跨地域任命的,只要享四爵以上官職,都擁有官方提供的府邸,可將家眷接來、就在任職地安家。
就算相應的官階不到四爵,也可以自尋宅院將家眷接來,而且這樣的官員大多都是在當地任命。少務的言下之意,既然是恩賞,這二百七十二名壯士至少也該享四爵之尊,還有二十八名壯士為治水而死,亦按應受的封賞給相應的撫恤。
這二百七十二人不僅立過大功勞,而且在這樣的年代,也是經受了大考驗、見過了大世面,理應受到重用,只是要考慮把他們任命到什么地方去。少務在歸國路上便沿途封賞吧,宗鹽不說將來要到巴原找他嘛,這樣也更方便。只要她一出現在巴原,少務立刻就能得到消息。
還好兩人都是私下里小聲說話,那些親衛不會也不敢偷聽主君的私語,否則前面這二百七十多人立刻都會跪下謝恩了。
宗鹽將少務又送出了近百里,都快到了夏后氏的領地,這才告辭離去。回去倒也方便,她的修為高超,又有少務所贈的飛天神器。那飛天神器本是說暫借與她,但少務卻沒讓宗鹽還,只說反正她還要到巴原來,那時見面再說不遲。
看著宗鹽離去,少務有種很古怪的感覺,心里空蕩蕩的十分不舍,卻又弄不清楚這是怎樣一種情緒。
少務當然不是傻子,可是涉及到某些方面的問題,他還真像個白癡,尤其是對象是宗鹽那等人物,確實不太容易想明白。少務隨即又想起了虎娃,他來河泛之地陪同宗鹽巡視各部,就是虎娃舉薦的,如今任務已經完成了,可虎娃仍然沒有露面。
少務卻不清楚,因為廣寒仙界的出現,虎娃與倉頡先生一起跑到恒娥那里品飲造化玉露了。那一杯造化玉露,若以人間歲月衡量,可不是一時半會兒就能喝完的。
一旦想起了虎娃,少務又立刻變得聰明了,從這件事中品出了很多其他的意思。假如虎娃不舉薦少務,伯禹就無法如期完成治水計劃罵?當然不是!少務雖然是很好的人選,但絕非不可取代,就算他沒來,云起、伯益、哪怕是小獬豸善察都可勝任,不會耽誤大事。
嚴格的說起來,少務的確是虎娃所能舉薦的最佳人選,但絕非是最合適的人選。若只看才干,那么中華天子重華不是更可以嗎?但伯禹若任命重華,那簡直就是大不敬了!虎娃自不會拿天子重華開這種玩笑,卻和少務開了這個玩笑,誰叫他和少務的關系不一般呢。
那么虎娃的用意究竟是什么,難道是提醒他該找個機會禪位于后人了?宗鹽也是虎娃舉薦的,虎娃就好像是特意要讓他們輛在一起共事這三年。少務邊走邊琢磨,就這樣到達了迎天城。
巴君去國三年,如今歸來,迎天城震動,城主率當地民眾出城數十里跪迎,將少務迎進了緊急布置好的城中行宮。少務詢問了一番這年來國中諸事,其實他也一直掌握著各方消息,然后便準備休息了。
少務剛剛把城廓官員打發走,突然又有人求見,來者竟是黃鶴。黃鶴一直就跟著少務呢,他奉虎娃之命在河泛之地暗中保護少務和宗鹽,可是后來宗鹽與少務在路上分別,黃鶴也不知自己該繼續跟著誰、師尊布置的任務算不算已完成?
他想了想,少務畢竟是虎娃的結義兄長,那就繼續跟著少務吧,直至護送他安全返回巴國,進入迎天城后,才特意現身相見。
少務當然沒擺巴君的架子,就在行宮中點燃燈燭迎見黃鶴。黃鶴直到此時才告訴少務,自己其實一直暗中跟著他,奉師尊之命隨行保護。但師尊有交待,能不出手就盡量不要出手,并不要暴露行跡。
這三年對黃鶴而言也是大有收獲,而且并沒有什么需要他出手的機會,因為宗鹽太厲害了,自能搞定一切麻煩,巴君少務也是大展神威啊。少務這才恍然大悟,原來虎娃師弟確實早有安排,又趕緊離席行禮拜謝黃鶴。
黃鶴倒不是跑來找少務表功的,他只是到現在也沒有見到師尊,特意來請教少務,既然少務的任務已經完成,他接下來又該怎么辦?既然師尊不在,那就繼續聽從巴君的調遣吧!
少務在黃鶴這里聽說了一件事,大約一年半以前,在寶倉部的領地中斬殺那只大鱉時,曾有一人一妖在暗中窺探,且明顯心存歹意,結果讓黃鶴順手給收拾了。據說那兩人是眾荒王派出來巡山的,應該就是為了刺探消息。
少務不禁又為宗鹽擔憂起來,便托黃鶴回去繼續暗中保護宗鹽。到了這個時候,事情好像已經超出虎娃當初的交待了,但黃鶴仍然聽從了少務的安排,臨行前他還特意安慰少務道:“師伯不必為宗鹽擔憂,若有誰心懷歹意,躲她還來不及呢!況且有我師尊在,估計諸事早就安排妥當。”
聽黃鶴這么說,又見這位上古仙家回去保護宗鹽了,少務也放心了不少,踏上了從迎天城返回巴都的道路。這條路,少務走得并不快,甚至是刻意放緩了腳步,當然了,慢也有慢的理由。
少務首先要封賞二百七十二名立了大功的壯士,在沿途安排好最合適的職位,這便很費心思和時間。其次更重要的,雖然這些年少務一直都掌握著國中的各種動態,但從情報中聽說的情況與實地所見還是兩回事,他要考察一番,看看公子少廩治國究竟如何?
當然還有一個原因,誰也說不清楚,就連少務本人也可能沒有意識到,他或許是在等宗鹽。宗鹽不說回頭就來巴原嗎?他在路上走得慢些,宗鹽就可來得快些,等宗鹽安排好了部族中的事,說不定在他未到巴都之時,就從后面趕上來了。
宗鹽告辭離去,當然也因有任務在身。三年前她就向伯禹提出要求,能否由她親手劈開賀蘭山,伯禹雖然沒有立時答應,卻把庚辰留下的長戟交給了她。如今宗鹽立下了大功,修為法力也比當初更加強悍,再提這個要求時,伯禹當然不好拒絕,點頭答應不過是成人之美。
宗鹽想親手劈開賀蘭山,就有效仿當年伯羿崩開大隴山之意,而且在內心深處,這種感覺很復雜。伯羿崩開大隴山,固然為大河下游的中原各部族爭取了時間,但也在上游導致了一場災難,人們對此褒貶不一。
可是宗鹽從自己的角度,卻能體會伯羿當初為何要那么做,確實已沒有更好的選擇,總要有人做出一些大家難以接受的決定。可宗鹽如今卻有更好的選擇,劈開賀蘭山引大河改道,象征著伯禹治水最終大功告成,這是有功于天下之舉,同樣是在伯羿遺部后人手中完成,這仿佛是一個貫穿時空的儀式。
宗鹽雖然天生神力且修為不俗,但還遠遠無法與當年的伯羿相比,可是劈開賀蘭山的難度并不大,也用不著防風氏、庚辰這樣的高人。她不是真的切開整條山脈,只是在大河上游高處掘通一條連通下游新河道的水口。
伯禹若動用足夠的人力、物力,肯花足夠的時間,發動民夫也可以將這條水口掘開,只是那樣做比較麻煩,施工也很危險。讓宗鹽手持神戟來這么一下,倒是更方便了。屆時真正需要小心的是,河水從高原涌入下游的新河道后,在各地可能會發生的種種意外狀況,整條大河兩岸都要暫時戒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