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場主走得匆忙。
他也許算是較早得到消息的,但知道卻也沒有太大用途。不知多少鄉下財主趕往保郡三分堂,那三分堂外頭早已蜂擁不動,官兵被派來,密密麻麻地陣列格擋,只開一條縫讓人進去兌換,往往一天下來,加上驗票查證,加上數額的關系,只兌十來筆,里頭出來個人大喊一聲:“今日到此為止。”然后就已經結束。不少財主,那也是勤勞致富起家,絲毫沒有忸怩作態,大雪地里圍了個被褥,路邊一卷,堆著那兒不走,等著第二天,一開始,官兵們是不管,但不兩天,他們就不得不管,人都知道這么著第二天可以排隊,說不定就給輪到了,也就往這兒一堆,從三分堂出來,人密密麻麻滾雪地,牲口車,馬車擠扛不動,上頭有領,那就不得不進行清場…
他們自身為了排隊前后還打斗,清場更不肯就范。
有些財主也是橫行一方的人物,見官兵兵器頂著,嘴里罵著,輪著磚冰石塊泥巴就砸…然而這只是帝國的一個縮影,有些地方鬧得厲害,帶上家丁佃戶,一個帶十來個,十個就是百多個,幾百人來,那就人多勢眾,即便是官兵,也阻撓不了,沖進去就哄搶錢莊,官府只好派兵捉拿,甚至暫停清算。同時,官錢再次下跌,而這次下跌,更不同于上次,是無人愿意當錢用,不缺錢,卻成了錢荒。
誰也不知道將來咋樣。
誰也不愿意將官錢留在自己手里,坐等著它一文不值。李虎行動已經慢了,到處抄布帛都沒有抄到多少,好在東夏這邊用浴缸的多,回款多是東夏官票和東夏官錢,便是這樣,一家人也瞄著還有半穴子的官錢愁,楊凌剛去保郡去得及時,劉昌家族匯集銀票作為大筆業務清算,劉昌拿走,將銀子給兌出來,請劉昌吃飯感謝也請不著,正說著,楊凌自也上來,卻是再來不及,人家劉昌一大家族把銀子兌了出來,為你這幾百兩出面?
劉昌也沒這么大的本事呀。
再跑其它錢莊,銀票已經跌價兩成了。
兩成就兩成吧,楊凌自不敢和其它財主一樣擠三分堂,與官兵武斗呢,一咬牙,折了兩成數額,給兌換出來,與楊凌剛一起回易縣楊村,便是兌出來,也是心有余悸,不是有人說連縣老爺都在通錢莊的路子,何況其它人。消息瘆的慌,西山鄉那邊有個財主上吊,馬鄉那邊有個財主兌了金銀放家里,給人滅門,搶個精光,然后點了一把火。很多游牧人落籍在他們馬鄉,都說是游牧人,也不是一時半刻能查出來的。來家的那張場主去保郡,被官兵扎了腿,瘸著回來…十里八鄉,連赫赫有名的楊令公都沒能耐保銀票全額,關鍵是他兌的時候,縣城的錢莊已經要扣三成以上,現銀也不夠,他只好跑陳寨把銀票折價一成半賣給那陳寨的莊主,陳寨莊主上頭有門閥,靠這出手,就這,那楊令公還欠人家一個情,承諾今年用水,陳寨先楊莊后。
風云變幻無常。
相比而言,上次物價飛漲算什么,物價飛漲,幾乎沒到鄉下,現在過完年,人就都沒好著,財主們都風里來雪里去,何況佃戶和平民。縣老爺都跳著腳,反問別人:“你們找我問,我找誰問?我怎么知道怎么回事兒?人心里都跟被啥揪住一樣,惶恐無比地說:“要變天嗎?這是要變天嗎?”
這個時候,楊雪笙要回長月了。
他打算交卸完官印,從此歸鄉,功勞也好,過錯也好,本就是臨時召來應對東夏的,眼看該干的都干完了,地方上也沒有發言權,留著干什么?對他來說,別在陷進去,活個長壽就是善終。
然而什么都打理好了。
高顯人的使者到了,地方上、軍隊上、軍政上一見來者不善,索要糧食,不給就咋咋的,干脆一致讓找他。
是福不是禍,躲都躲不過。
你總不能跑吧?
一干州中文武邊關大將架著,嘴里說著自己還不夠格,要是楊相公不給做主,那該誰來做主,楊雪笙最后是不見也得見,召見了,一看是國書,見對方用國書喊要糧食,自是知道這是套路,等于最后通牒?給糧食?他給不了糧食,權力已經交卸,陶坎又不在…他就想了想,拖延,慢吞吞給揣懷里,說:“正好我要回京面圣,我把國書給帶上?這你看,外頭還冰天雪地,一來一回起碼要一個月,且回去,好生稟報虎神殿下,一個月之后,自有分曉給你們。”
打發走使者,那自然不會用一個月,遣邸馬就飛報京城,于此同時,楊雪笙也趕緊上路,再不上路,怕是三分堂清算出了什么事兒,也會落自己頭上。
高顯的國書上部堂就被扔到按一邊去。
全國雪片一樣來的都是各地三分堂清算帶來的亂象。
靖康國正強壯,不過是年前議定給人家一部分糧食,數量也不大,你高顯窮瘋了,你竟然用國書來索要,現在焦頭爛額,誰顧得理你?
放在皇帝面前,十萬火急的是各地沖擊錢莊,沖擊官府的事。
這難道不是想造反的苗頭?
與此同時,官幣陷入到流通的困境中。
各地的官府所有政務都被迫停辦,官幣用不成,府庫里堆積如山的官錢花不出去,就連發俸祿,小吏也咬死了讓發糧食發布,不要錢,按說,清算三分堂,頂多是三分堂的銀票暫時不能用,你干官府何事呀?怎么就不認官錢了呢?時間是一切,清算完了,或者民眾不恐慌了,自然就不怕了。
但是眼下的風,是要剎住。
他手一按,斬釘截鐵下決定:“不管是誰,膽敢在清算期間生事,定斬不赦。”
其實,他心里也慌。
想來想去,想不到什么辦法,著急些懂錢糧的朝臣,典籍故事都翻爛了,歷朝歷代沒有過這樣的事兒,誰也沒辦法。
最后干脆請各大錢莊的大供奉。
各錢莊商議的結果,就是由各錢莊出面,用自家錢莊的票頂下來三分堂的票,然后由三分堂和官府給他們清算銀兩。本來這個主意很好,但是各錢莊都做了表態,給他們清算的時候不能用官錢。
他們說官錢現在情形不好,要是官府不給金銀壓庫,各錢莊出的票子是白紙。
皇帝怎么聽他們紅口白牙這么一說。
三分堂外頭有債務沒有收回來,要官府出面,必定要往里頭墊錢。
三分堂貸出去的數額不是小數,統計下來,官府派兵催繳,仍然還有一千多萬兩,然后國庫將黃金白銀掏空,交給各大錢莊供他們出票,自己留一庫錢,而錢現在竟然又有民間不認的架勢。
你敢嗎?
要真是清算出這樣一個結果,你清算它干什么?
留著三分堂反倒更好,畢竟國庫還有這么多黃金白銀呢。
皇帝龍顏大怒,若不是節骨眼上,他要把出這些建議的人全抓起來。
但是,這些人倒是給了皇帝一個解決的辦法,用票頂票。既然以票頂票,為何要用民間的錢莊?皇帝把借鑒性的眼神瞄往東夏,商量出一個結果,那就是趕緊開辦官莊,不再一五一十地籌劃,立刻上馬,官莊一比一印鈔,然后塞給各大錢莊,到時清算不只在三分堂,也可去衙門,去其它錢莊,拿三分堂的銀票換官票。
這個想法出來,別說皇帝自己,朝臣們也個個覺得好。
朝廷這么做,朝廷不是把三分堂的存錢全攏進朝廷了嗎?一旦官辦錢莊,讓誰來干這個事兒?
按說,這可是肥差。
關鍵是現在全國鬧成這樣,誰都不敢上去。
舉薦些人選,廷議上直說給皇帝:“君命不可違,讓我來干我就來干,但我不會呀。我不知道怎么干呀,現在猶如臨危受命,我怎么能視如兒戲?只能直言于陛下。請陛下圣裁。”
想來想去,皇帝想到病重的楊綰了。
錢財之事,父親臨終給自己做了個榜樣,雖然討厭這家伙的奸利,但還得用呀。
退朝之后,往養心宣室一躺,他就大喝一聲:“給朕召楊綰。”
還沒招。
楊綰自己來了。
登聞鼓砰砰直響。
楊綰入宮無門,讓家中奴仆擊登聞鼓了。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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