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田云和馮山虢,靖康國內的消息已經到來。
黑明亮特意做出說明,朝廷上極盡威脅,要求三分堂進行清算,甚至原先的部分股東那些京商得到補償,也在促成這一事實,幾個核心理事迫于無奈,只好啟動擱置的清算再組方案。
狄阿鳥剛剛擦拭完鎧甲上的霜雪,消息已經擺在面前了,一時之間,他臉上的表情變得凝重。
氣氛因而有些壓抑。
接受他招待的馮山虢和田云都有點兒不自在。這已經不叫勤政,已經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他那么自然,一回頭,見得二人發愣,停了吃喝,笑道:“靖康那邊的三分堂你二人知道吧,朝廷逼迫清算,雖然這不是件好事,但也礙不著你們吃喝。”緊接著,他評價說:“沒見過自己找死的?”
馮山虢小心翼翼地問:“三分堂我知道,三分堂清算,對靖康朝廷來說是壞事,對我們來說,難道也是一件壞事嗎?”
狄阿鳥想了下說:“不知道。清算極為草率,選擇在朝廷官幣大量超發,新錢發行的時候。本來孤前一段時間也想給他清算掉,看看這么多年,三分堂到底有多少爛賬,多大的黑洞,同時憋朝廷一下,讓他不敢發行新錢,結果他自己沖自己下手了,是走漏了風聲,讓他們知道三分堂和孤的關聯?”
馮山虢臉上現出震駭,驚叫道:“大王。三分堂至今還與您有關聯?”
狄阿鳥沒有隱瞞的必要了,說:“是呀。當年孤一手開辦三分堂,是開辦貿易行順帶開的,解決手里沒錢的問題。于是開設了個錢莊,居中倒賬,來交易的人交割貨物,咱們給他開具出銀票,他通過貿易行置辦貨物,又把銀票給花進去,我們沒有大量的金錢來周轉,卻能夠提取貿易傭金,利用進出金銀的周轉,自己來貿易北貨。為了應付突發情況,增加本金,又提出給息保管,爭取東市周邊的民戶把錢存進來。后來發現給息保管,并不是一件賠錢的買賣,你放貸出去,貸息能提高幾十倍,那么你吸進來一萬兩,貸出去一千兩,這里頭就有盈余,為何不敢干?何況咱們置辦產業,聚兵起家那么需要錢,錢莊也可以虛開一部分銀票,用來經營。”
田云也連忙問:“不是說你那些產業都抵出去了嗎?”
狄阿鳥笑道:“是呀。抵給了我家阿田,東家還是孤呀,回到東夏之后,起步那么簡單,籌措軍費、糧食,沒少靠它,本來孤也是在想,能支撐到咱們建國再倒閉就行了,沒有想到,錢莊這樣開辦,那是越做越大,而且越做越大,還越做越停不下來。你們想呀,錢莊有虛開的銀票,只有越來越多,吸納的金銀越多,虛開的銀票才不會動搖銀根不是?中間也出現過擠兌,但我們有最好的武士押送,最快的運輸來補銀,足以周轉調劑。它沒垮掉,反而成為靖康的第一錢莊…最大了就是好呀,貿易分潤利益巨大,購置產業升值,炒賣緊俏商品…,反過來竟在盈利。”
田云和馮山虢對視了一眼,眼中都有掩飾不住的震驚。
狄阿鳥說:“靖康攻打北平原,孤打算利用三分堂給他打錢仗,有心清算,壞靖康財政,中途發現靖康朝廷根本就沒有危機意識,該怎么干還怎么干,買不來東西就和買,沒錢照鑄錢,于是改變主意,放他們一馬,有心細水長流,但沒想到,根本沒過多久,他們主動要清算。”
田云和馮山虢各自捧腳,跟小孩一樣坐著。
狄阿鳥說:“你們來決定吧。讓不讓他們順利清算?孤可安排一場大火,燒盡存根…但好像坑的是天下百姓。”
馮山虢立刻回答說:“不能。大王。你不能這么干,他清算,讓他自己清算去吧。為害人而害人,對我們來說沒有太大意義。”
狄阿鳥嘆息說:“要說起來,你妻子餓死,孤是有責任的。孤心說,暫時不與你刀兵相加,給你打場錢戰,惡心、惡心你,結果他們連反抗都不會…苦的卻還是那些百姓,朝廷反倒沒多少損失。孤只好讓人趕緊放掉囤積的物資,去平抑物價,物價剛平抑,給他們過了個年,他們自己來干了。不說三分堂能不能清算,就憑他們在錢戰面前的毫無還手之力,你信他們能波瀾不驚地完成清算?”
馮山虢默然無語。
田云試圖安慰他一句。
馮山虢說:“怪不得物價平抑得那么快。大王已經算是宅心仁厚。拙荊的死,不怪大王…這錢戰,大王今后還是不要再打,你與他們打錢,有何意義?這天下若一殘再殘,收拾殘局的又是誰?”狄阿鳥幽幽道:“孤突然明白我阿爸的仁慈了,當年狄寶他外公就是跑我們家老欠賬,我阿爸拿他們沒辦法,他們那種經營,套路就是買馬,賣馬,放賬出去,我阿爸知道我們家一收賬,他家就跨,錢收不回來…孤現在說不一樣不一樣,說一樣卻又一樣,賺再多錢,靖康破產了,孤也顆粒無收。孤還要幫他,他清賬,孤還得派人盯著,免得他崩掉。”
田云卻持與馮山虢截然不同的觀點,說:“大王手一軟,他們挺住了,挺住之后,卻未必不再仇視大王。大王毀了在靖康的錢財,卻能壞靖康根基,必要時,為何能做不做?”
馮山虢猛然扭頭看,看著田云。
他大概想不明白田云對靖康有何深仇大恨。
狄阿鳥輕輕搖了搖頭。
他說:“孤不是商人,可以不把錢財放在眼里,也不是個復仇者,山虢的妻子因此死去,山虢心里豈不恨孤?如果孤放手而為,最終也是紙包不住火,罪魁禍首是孤,靖康失去人心,孤也得不到。”
馮山虢淡淡地說:“大王認準我恨上您了?大王不說我也根本不會知道,大王說了,我也認為大王只是一支無心的推手,拙荊餓死,那是諸多緣由,甚至有她自己的原因,她憑啥讓兩個爺們吃飯,她餓著?我不恨大王,大王等于是在喚醒我,靖康朝廷無心為民,人餓死,大小官吏乃至廟堂之上,可以看著,可以不管,反正沒有起來反抗官府,他們就可以容忍。這是我下定決心追隨大王的原因。所以我支持大王您的作法,損人不利己的事兒,我們為什么要干?失去人心的事兒,由著他靖康官府上上下下去干,我們什么都不干,觀其自亂即可?”
田云反駁說:“如果還處處幫他們,如何自亂?”
馮山虢長身而起,廳中踱步,侃侃道:“靖康國亂,有十大自亂之相。”
狄阿鳥一揚手,要求說:“請講。”
馮山虢道:“第一亂,乃是平南朝,滅西慶,國土日廣,而駕馭大難。”他調轉頭來,又說:“這第二亂則是九品中正之制,更增門閥之權。第三亂,則是國家崇儒,而道不仁,尚王霸之術,陰謀詭計…”
狄阿鳥一一點頭。
田云也括了下手。
馮山虢突然間煥發出光彩,口氣激動慷慨,說話節奏越來越快,人也越走越快。
他大聲道:“第四亂,錢亂,生財無道,只會鑄錢印票…國家財政,連我這樣不理財的人都知道,那是要收支相平,適度赤字,可眼下老皇為了對外作戰,不得已而為之的事情,竟成常態。第五亂,乃是人主之亂,老皇之后,新皇登基,人心未服,邊遠未靖;第六亂,乃是人臣之亂,臣下貪腐日盛,私下買官賣官,蔚然成風,但凡新官入了官場,要備上一筆錢用于打理上級和地方上豪強出身的小吏,而后再通過自己的權力,將錢財攫取回來,一旦沒錢,就要給門閥或者豪強借貸,從而受制于豪強、門閥;第七亂乃軍亂,數百萬軍隊統屬混亂,梳理不清,君無威統御,又無錢安置,久必生亂;第八亂,乃是人心亂,民不學,靖康官學形同虛設,學政已無事終日,原先的縣學,十有九廢,偶有存活,乃門閥儒者借官學講學,擴大影響,老皇在日,監管甚嚴,考評尤算公正,但新皇卻未必;第九亂,土地兼并嚴重,地方官好豪強涌入官府,官府不加抑制,甚至助紂為虐,對交不起賦稅的農民進行收沒土地,轉交莊園,借機中飽私囊…第十亂,乃是賦稅亂,朝廷中央可以印鈔鑄錢,地方財政同樣因為能收稅的田畝大肆減少,不要說官吏們想著中飽私囊,便是用于修橋筑路,興修水利都不夠,不夠怎么辦,就要加稅,臣在靖康,初步估算一下,一個縣,變相攤派足足三十二種。”
他擲地有聲地說:“大亂已如此,何況小亂,而今天下已安,若能有位賢能老練的君主抽繭拔絲,猶可回轉,若不得門路,三五年間,朝堂必有門閥共掌。”
狄阿鳥哈哈大笑,說:“令尹言過了,靖康原未如此。秦理也非黃口小兒,只是國事艱難,也屬不易。”
馮山虢又說:“大王何需再作遮掩?而今大漠已定,已可圖謀…”
狄阿鳥搖了搖頭,輕聲說:“是的。郭嘉以性命為代價,是打贏了,但大漠還未定,什么叫安定?就是大漠之中皆夏人,大漠之土,皆夏土,大漠之山,夏人開采之,否則,何以言定呀。”
馮山虢愣了一下。
田云笑吟吟地說:“老馮。你失算了。”
狄阿鳥說:“今年要做的大事已經定了下來,孤要以通京為開端,修筑一條大道抵達漠北,不但恢復拜塞之城,還要在臘風口等地筑城,而這種做法,就叫以帶牽衣,絕山塞河,定旗劃盟…”他喊了一聲“地圖”,外頭就跑進來一名親隨,掏出來一卷地圖,狄阿鳥扔給馮山虢,笑道:“這‘以帶扯衣’,就是沿著先前的商路,對民戶進行安置,而這些商途往往沿著山麓,河流和綠洲,到時繁茂起來,就會成為聚養之地,輻射兩路…孤定了兩條橫路,將一些荒漠輻射進去,像是衣裳,就稱之為帶路,‘絕山塞河’,那就是在山脈河流之間的谷地平原筑城,屯兵,這些地方,要么險要,要么土地肥美,關鍵是能將大漠劃分成一個個塊塊,這樣,那些小部族,就難以聚合在一起變成大部族,那他們是徹底稱為我們東夏人也好,暫行羈縻之策也好,都給孤老老實實提供兵員,翻不出什么大浪;而定旗劃盟,則旗為固定之屬地,盟則是收約游牧部族,在固定之地,定期而盟,這是我阿爸的一個理想,孤實現它。”
馮山虢略作猶豫,問他:“這大漠,可以這樣治理?”
狄阿鳥點了點頭說:“除了大片的瀚海之外,其余大致可行,包括那些林海,也可以發遣護林人。”
狄阿鳥說:“十五之后,孤會派遣兩支軍隊,沿兩帶行軍向西,廓清兩帶,而孤繼續北征,聽鉆兵豹子他姐姐講,極北之地還有生人,孤走一趟,想看一看,這北方,到底有沒有盡頭,這是孤的一個夢想,當年孤只抵達漠北,就不得已回來了,而這一次,孤要走盡頭去,要看到他們所說的霞光,胖鳥和狗熊。”
田云反對說:“大王親征不毛之地何為?沒有價值的地方,為何不能遣一將為之?”
狄阿鳥笑道:“你說錯了。到了北方,編簽部分荊人還師,意味著東夏的邊界深入極北之地,這對草原上任何一個民族都是強大的震撼,因為完虎骨達鎩羽的事情,孤做到了,那么他們以前說完虎骨達是草原上最偉大的英雄,猛人帝國是最強大的國家,而孤卻占領極北之地,全師而還,你懂這對統治草原和大漠的意義嗎?等孤回來,既頒令西向,讓大夏的鐵騎跑起來,去圈屬于他們的土地。西進早的,能在近處跑馬圈塊地,西進晚的,再想要,那他就要去更西的地方,如此一來,是否可鼓勵將士們抵達西天的盡頭?到了西天的盡頭,孤就譜出來一副大大的地圖,掛于政事堂上,開闊你們的眼界。”
田云激動不已,想跳出來,砰一下,食物都勾得滿地。
他卻是不顧了,長揖道:“這正是云畢生之愿,在國內與一二同族爭鋒,怎若征戰萬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