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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四十七節 天威傘庇

  春已不是太遠,雪像知曉自己的命運,集中在幾天降下,剛消停一、二日,就又下,過了鞋底之后,沒過腳面,沒過腳面之后,就又過腳拐,正旦過后,出來走親戚,只剩下白皚皚渾然天成的一個世界和那些裹頭巾提籃子歡天喜地去走親戚的大人和孩子,田野間,道路上…這雍人的古老傳統,緊緊把以血脈、友情為媒介的關系勾連到一起,大雪隔不了,距離擋不住,組成了雍人的己、家、國、天下,有親戚不走,不僅僅是親情的疏遠,還會面臨道義的譴責。

  楊燕燕還想拉著李虎跟自己一起走親戚呢。

  她知道李虎的親戚只得李虎叔侄去走,心里雖然不高興,卻還是跟她娘一起送出來,家里的人都在叮囑李虎他們路上小心,她卻要李虎不要喝酒,要早點回來,再跟著自己去走遠點兒的親戚去。

  那中年玉匠伙計留石場了。

  夫妻倆,李虎帶著李鴛鴦、方海、李四就給匯入到走親戚的洪流中,上了官道,那官道都已經踩成鏡面的,馬都走不穩,好在天上仍一陣、一陣降雪,給鏡子上留些疙瘩…走十幾里,到了岔路上,兩邊就分手了。李多財要一個伙計也不留,全跟著李虎走,李虎不肯,相互商量來、商量去,去田家莊園的路更遠,萬一石場開工前趕不回來,家里需要有人主持石場大局,李鴛鴦就給了李多財這邊。

  李多財看著一輛馬車,兩匹快馬走成小豆點兒,才和李鴛鴦一人一邊馬車車轅,繼續趕車上路。

  田氏有好幾所莊園,其實最北面的一所,挨盧龍塞很近,其實都在以前東夏的控制地域,后來朝廷給了狄阿鳥一個鎮北平原的名譽,東夏實際上控制上整個北平原一線,田文駿為了少和狄阿鳥勾連,就在那莊園留個莊主,自己一家住到魏博邊上去,田晏風知道狄阿鳥會去看他,去魏博不方便,高顯也有很多學生去看他,去魏博也不方便,怕他這些孩子們去魏博會不會被官府為難,因而犯險,每年只要一過冬,他早早挪到緊挨北平原和湟東的邊界處,那兒的霸郡也有他們一所莊園。

  霸郡是有名的通地,路也好走。

  要是再往北,就已經山連水阻,是歷年來朝廷抗擊北敵的一道重要防線。也就是說,之前,特別是屯牙關被拔之后,霸郡和霸郡以南才是官府的實際控制區,往北雖有村鎮,有些地方慢慢恢復官府治權,但多數民戶曾被夏侯武律和龍青云瓜分,地方上是大片的游牧區,牧人和農人混雜,而保留生機的村莊都在山里,荒涼如湟西。這也是東夏人在北平原問題上所不能接受的,兵家、政家權謀是一說,交給東夏時的北平原,未必能抵現在北平原的一個邊邑鎮,還到處都是敵害。

  雖然有馬,但是雪大,李虎他們仍走兩、三天才到。

  李虎前些年替阿爸來過,進了霸郡,就能找到了,到了莊園,北邊來的客人已經上來了,好多的高顯人…東夏那邊卻沒有,畢竟他們要來,就得連跨兩個國家的國土。盡管東夏那邊沒人來,也已經分外可觀,當年六合學堂的孩子,而今都是到了三十、三十多歲,正是人生的黃金時期,早已經成為高顯強大的一股力量,而為了來看老人,確保這些當年的學生,而今權貴的人身安全,今年,高顯軍隊的一個萬人隊通過盧龍塞出來,在靖康國土上死死看著靖康軍隊。

  反正因為人多,莊園難以甄別,老人又說自己該入土的,也不讓人甄別,李虎帶著方海和李四一說是親戚,就給摸了進去。

  他們也帶了些禮物,但比起高顯來的權貴大大不如,再加上編來的親戚,又是遠親,被安排到莊園的西邊…到第二天,才給安排去賀田晏風。

  堂內堂外都是些威武的叔伯,一看就已經是北方著名的巴特爾,但都恭恭敬敬,不敢高聲喧嘩,李虎路過,知道這些人里頭,有很多是阿爸的同窗,路過時也一路給他們行禮致意,不知誰說了一聲:“你們看這少年像誰?”他們之中,竟有好幾個那喊李虎一聲,在哪兒細細琢磨。

  得了一句“太像了”,李虎才得進去。

  他知道這些叔伯說“太像”是像誰,這是一個做兒子的高興事兒,長得像老子,就叫“子肖父”。

  進去之后,田晏風穿了一身喜慶的壽衣,坐在堂上喝茶。老人年齡已經大了,可以算高壽,因為來的人多,自己的學生呀,近親呀,在一起說說話,陪陪吃宴,至于遠一點兒的,家里的人不想讓他接待見面,可老人覺得不好,就這樣,單獨留個時間,一個見上一面。李虎到來,他也給愣了一下,手指著,想說沒說,旁邊的管家怕他年齡大了,鬧笑話,連忙打一旁提醒他,告訴是哪哪的遠親,別認錯。

  李虎看著是單獨見,行禮說:“阿爺。我是宗虎。今年我阿爸來不了了,去了北邊,阿奶讓我替他來看您。”

  老人一下站起來了。

  說的是隱晦,但老人心里卻是留著心,如果不說這些話,老人只是看著像,拿不準,說了這些,那就明了了。

  管家跟管孩子一樣哄他:“坐下。坐下。站著累,說兩句就好了,說兩句,別說太多。”

  說完,還給李虎使眼色,告訴說:“老太爺身體倒硬朗,只是一到過年,見的人多,怕吃不消。”

  老人往外指了一指,嗓音有點濁,但很清晰。

  他說:“老蟬。去。其它的人明天再見。擋了。我跟這孩子有點話說,讓他陪著我,送我回去。”

  這是?

  管家有點鬧不明白,一個遠親家的孩子,自己都記不住是啥親戚,于是納悶地扭頭看一眼,怏怏往外走,去吩咐。

  這是老人的族親,關心是發自內心的。

  他走到李虎旁邊,拉了李虎,小聲提醒:“扶他回吧。別給他說太多,他精力已經跟不上了啦。老了。前頭跟東夏開戰,還病一場,不想打仗,這又給操上心了。”

  李虎點了點頭,走過去扶老人。

  田晏風喉嚨里低哽一聲,卻是問他:“宗虎。你多大啦。你咋來的?”李虎一一告訴他,扶老人去內堂,再經過內堂出去,身邊無人,說到這個咋來的,那便是一言難盡,第一句是說:“阿爸把我流放了。”

  一看老人驚顫,緊張他。

  他連忙解釋說:“他磨練我呢。前頭阿爸北征,國內無人,是我領兵在北平原與陶坎元帥決戰的,死的人挺多,還戰敗了,過后,我又不肯議和,他說我不懂何為生何為死,一味求勝,將來會變暴君,就讓我來這兒明白何為生,何為死。流放只是個理由,就是讓我知道、知道道理,阿爺你不要為我擔心。”

  接著,就又說他現在在哪兒,在干什么。

  田晏風慢慢回過味來,要求說:“那你住下,住下,多陪我幾天,還有個事兒呢,得讓你知道。”

  片刻之后,他親切問李虎:“那你阿爸讓你明白的,你明白了嗎?”

  李虎說:“明白了一些,卻很籠絡,到現在,我也不是全然明白,我們東夏還有數十萬大軍,為什么就不能把北平原拿回來。”

  老人點了點頭。

  走了自己居住的院落,進了屋,老人自己坐下,執意讓李虎坐自己身邊,才握住他的手說:“你也是個好孩子,跟你阿爸當年一樣呀,英武聰慧。你阿爸,我已沒什么可教他的,他已經超過乃師,青出于藍了,但是阿爺呢,也還能教導你一些道理。如果你阿爸呀,他是那些躋身到英主的君王,有你這樣的兒子,高興還來不及,即便北平原不能奪,他不愿意再打下去,也會高興…但他不是。”

  他哈口氣,轉個身,在幾桌上寫了個字,讓李虎看,李虎站起來,趴跟前,一看,是個“人”字。

  他問:“這是個啥字?”

  李虎笑著說:“爺爺。是個人字。”

  田晏風在中間拉一橫,問:“現在呢?”

  李虎一看,是“大”字,說:“大。”

  田晏風輕聲說:“人是根本呀。沒有人,何來大人,君主?這人能被貫穿起來,從一為十,從十為百,繼而為國,那就是個大,大是力量,是權力,是凡人中的君王。”

  李虎點了點頭,見他在大字頭上又拉一橫,主動說:“現在是天。”

  田晏風說:“看明白了?”見李虎搖頭,緩緩地說:“天護萬民。像是傘,打在了萬民的頭上呀。”

  他用食指往上指了指,輕聲說:“這才是天呀。”

  李虎受到震撼。

  田晏風說:“你阿爸要做萬民頭上的一把傘,利益對他來說,算得了什么?”

  也不知為何,聽得這一句,李虎心里觸動,猛然間淚光盈盈。刀槍劍戟,殺聲震天的戰場,春花雪月,閑庭操琴的家園…一動一靜,渾然交織,竟全匯合到傘之下,再接下來,變成生動活潑的人,每一個,走兩步,笑一笑,最后,卻是莊嚴的朝堂…這凡人的笑,這廟堂的肅,是有一把傘呀。

  田晏風說:“前頭你還小的時候,你還記得嗎?你被擄,那些將士們舍命救你,那些土匪舍救你,一路上死一路,將士們則罷,聽說那些個馬匪也幾乎死絕,為什么呀?是什么讓他們舍生忘死,他們為的什么?他們想在你阿爸的庇護下過沒有廝殺,美滿和睦的日子,奪回你,就是他們獻給你阿爸,以示效忠的投名狀,為此不惜一死。你阿爸他庇佑了萬民,萬千東夏國人的力量匯聚他一身,無往而不勝…反過來呢,你阿爸他也一心好好做這一把傘,他心里有軍隊百姓的死活。”

  李虎后退一步,拜謝說:“阿爺一言,虎茅塞頓開。”

  田晏風輕輕咳嗽,說:“你阿爸流放你,就是想讓你也有這股力量,心里同樣有這些軍隊百姓,生與死,你是他們的傘呀。你匯聚了力量,你持一國,如果不犯錯,這股力量不散掉的話,你一生,不過成就了個大,何以問觸天心?你若是持了這個大,豈不是與乃父背道而馳?將來的你,就是掃平四合,而今你阿爸珍惜的,放在心里的人和物,放心嗎?他的愛的,你不愛,你是在毀滅他珍惜的一切呀。”

  李虎卻又不明白。

  他反問:“那阿爸為何又將我流放到靖康國呢?他為何不流放我去極北之地征戰廝殺呢?”

  田晏風道:“這個以阿爺身為人臣的立場,不可直說予你。若一定要說,阿爺問你,這天下的百姓,分誰家的、誰家的了嗎?哪怕分了,在你阿爸眼里,卻是沒有分別,他給我說,君失其鹿,只有王者逐。”

  阿爸的問題?

  怎么奪回北平原?

  自己拿什么奪回北平原?

  一道閃電一樣在天靈蓋里閃了一閃,李虎欣喜若狂,大叫道:“阿爺。我明白了。”

  田晏風端坐含笑。

  李虎突然問一個問題:“那阿爸若是想逐鹿于野。阿爺會站在他這邊嗎?”

  田晏風一邊試圖拉他起來,一邊說:“鹿沒了主人,我的學生來奪,那是他的成就,他奪來,治理天下,就有我的學說和思想,雖非圣人,而雨化萬物,也是我的成就呀。要是鹿有主人,主人未曾走失,他硬要奪,那是血雨腥風,生靈涂炭,那是我的恥辱,身為先生,沒有教導好自己的學生,讓他置萬千生靈于不顧,冒天下之大不韙。”他又說:“我看這頭鹿離要走失也不遠了。”

  李虎誠懇地說:“是呀。這靖康的百姓,吃飯都難…我未入境前,心中惱恨,覺得他們不就是那些靖康的軍隊嗎?可是來了,卻覺得他們好可憐、好可憐,他們屁股上爛著洞,冬天穿著單衣,野菜混著湯水煮,就是這樣,還是誰想欺負誰欺負,便是我,他們欺負不了,就來誣陷。”

  田晏風點了點頭,激動地說:“何止。何止。我年歲到了,我什么不敢說的?眼下莊園遍地,你知道莊園的奴戶怎么耕種嗎?很多帶著鐐呀。妙齡女子服役于主人之家,壯年勞力耕作于田畝,無衣物無所食…朝廷無力贖奪,因為人口減少,賦稅減少,反而對外頭還有口氣的百姓再課以更多的賦稅。而讀書人?卻更難為官了呀。皇帝意在開科,最后為了統合門閥的力量對外作戰,又不得不恢復九品中正制,反倒倒退了,你說可笑不可笑?”他說:“這也是你阿爸流放你到這里的原因吧,人之失,己所得…從人家身上可以得到自己的反思。就看新皇帝的了。現在你阿爸避戰,他已經沒有對外的戰爭,若是能夠看到國家的危機,放手作為,還能沉疴得返,若他看不到,反而滿足于自己父親的赫赫武功,那便要失掉自家的鹿啦。”

  若在以前,得到別人復述事實,李虎會竊喜,覺得是機會,但現在,他仍然覺得是機會,卻多了一團傷感…這鹿走丟不走丟不管,這種國事卻關系到很多自己身邊的人,若不是自己,若不是燕燕他哥,在努力去改變,他們會過得很苦、很苦,從其它人身上,就能看到他們的苦,而他們是純樸、善良,而且極其膽小的,便去縣城,都要一起去,都要去本地人的地方吃飯。

  田晏風嘆氣說:“孩子。有兩個人在我這兒呢。你得見見。本想著等你阿爸派人來,讓他們跟著走,現在不成了,明天,我就讓他們隱匿姓名,跟高顯那邊的學生去湟西,經湟西,再回你們東夏。你別管他們了,你在我這兒住幾天,陪陪我,我也好知道你都讀什么書,讀得怎么樣。”

  李虎一時沒有多想,好奇地問:“是誰?”R1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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