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進屋。
王曲曲的精神顯得有點兒恍惚。
狄阿鳥在找一個契機,可是無論說什么,她都淡淡地“哦”一聲回答。她好像把心門全關掉了,狄阿鳥找不到切入點,猶豫片刻,干脆直接說明:“曲曲。孤能不能委屈你一回?就這一回。”
王曲曲這次沒有“哦”地回答,只是說:“怎么做,我知道呢。”
她像是突然活過來了,持了筷子,給狄阿鳥夾了一只“胡辣羊蹄”,不知道飯菜是不是她親手做的,她拔起來異常熟練,筷子抖了兩下,就只剩下筋了,夾給了狄阿鳥,輕聲訴說:“這十年來,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你。我不知道我們什么時候重逢。害怕我們重逢。心里想呀。要是重逢了…要是重逢,會不會是結束呢?要是結束,這念想不就斷了嗎?要是念想斷了,我該怎么活下去呢。”
她含著眼淚笑道:“阿爾蔑他從來不知道。我也不想讓他知道,我心里有一個人,他從井底爬出來,已經帶走了我所有的歡樂。”
狄阿鳥受到強烈的感染,說不出一句話來,嗓子里哽著飯,聽她娓娓地訴說,時而哽得難受,皺起面孔生咽。
很快,狄阿鳥吃不下去了,慢吞吞地說:“只是委屈你一回呀。你說你明白,你明白就好了。”
他略一猶豫,輕輕說:“孤是一國之王,需要衡量的不是個人感情。”
他又問:“你對阿爾蔑就沒有一點感情嗎?”
王曲曲笑了回答說:“有呀。他服用五石散,行散時路不平就走不好,我老害怕他掉溝里,掉草坑里。”
狄阿鳥放心了。
王曲曲喃喃地說:“你不要為難了,我們中間有一座山呀,當年那樣了,現在就能容忍嗎?”
狄阿鳥愣了一下,他有點聽不懂,正要問,外頭有人跑來傳話,說一個叫王山的隴西人求見。
狄阿鳥站起來就往外走,一回頭,說:“你能明白就好。待會兒我讓拓跋曉曉派人把你接回去。”
王山是曾陽王氏族人,主動投靠了狄阿鳥,后來曾陽被攻破,他因為收攏很多西隴人被安置在曾陽,再后來,就又被遷走了。狄阿鳥記憶最深的是曾陽被攻破的時候,他回了曾陽一趟,是王山把他藏起來,勸他聚眾起事,而自己要殺妻以從。
聽說他來求見,狄阿鳥心里挺期待。
這是個向他表達過忠誠的人,而且表達的方式極為強烈,老婆怕成拖累,都差點不要,狄阿鳥是信任他的。
畢竟是皇宮建筑的一部分。
陳國人再怎么不會修,也少不了各種建筑,出來就有一個小亭,這個小亭臺是衛士們把守的哨點,王山就被擋在這個哨點外。狄阿鳥走過去,略一沉思,就在亭子里接見他,讓衛士去找點茶水…讓王山坐好,怕一說話時間長,耽誤通知拓跋曉曉到來,就又找個衛士,讓他去通知拓跋曉曉盡快趕來。
王山拘謹地坐在那兒,想說什么,說不出來,干脆直入正題:“主公可還記得我族兄王夢?”
狄阿鳥記得。
他想了一會兒說:“他現在在哪兒?”
王山說:“就在涼中城內。”
狄阿鳥反問:“陳國人沒用他?”
王山說:“陳國人不知道他大才,給閑置了。我記得主公看重他,特意去找他幾趟,他心里也是仰慕主公的,還托我送來一冊書文,向大王表達他的治國理念。”
狄阿鳥有點意外,見王山掏出書文,收在一旁說:“當年在西隴,他不是一心歸隱嗎?怎么主動給孤送書文表達自己的治國理念呢?”
王山想說:“誰不想出來做官?”
再一想,這等于是在黑自己的族兄呀,就改口說:“良禽擇木而棲,主公眾望所歸,天下英雄齊思報效…”
他還要說下去。
狄阿鳥微笑制止了,輕聲說:“這是替王夢說話呢,還是替孤說話呢。你不要多透露,用他不用他,怎么一個用法,等孤看完他治國的想法之后才好講給你,你不要亂說話,免得人家對孤有期望,結果卻大相徑庭。”
王山笑了。
狄阿鳥說:“孤記得你大兒子?該過二十了吧。讓他到孤身邊來,孤執掌一國,想恩厚你們,給你們官爵,得通過官府的核準,一時也不敢許你什么,但是你的兒子,孤可以帶到身邊教導。他也年輕,如果底子好,人聰慧,孤教導一番,就可以放出來——”他手往上略一抬,示意前途。
狄阿鳥又問:“你一個人來的?吃飯了沒有?”
王山回頭看了一眼,低聲說:“跟鄉人一起來的,他們都不敢過來,在那邊等著呢。吃飯,我待會兒帶他們出去吃。都是泥腿子,想見你,又怕見你。”
狄阿鳥“哦”了一聲自黑:“孤讓他們覺得可怕嗎?看來是孤做得不夠好呀。”
他堅持說:“孤今天真的很累,而且手邊有事,要是你們,和孤親近的人,孤說不見就不見,但他們不一樣,鼓起勇氣來看看孤,孤不見說不過去,你去叫他們一下。快去。多少喝杯茶。還有,待會兒你從孤這兒拿些銀兩招待他們。”
王山應了一聲,就走到十幾步外,在那兒喊人。
正喊著,前頭是東夏犍牛引路,拓跋曉曉帶著兩個武士往這兒走,按說不會這么快,可能是半路碰到的。
拓跋曉曉看了一下王山,怕狄阿鳥忙著,略一遲疑,想等一會兒,再一抬頭,發現狄阿鳥在亭子上坐著呢,只好硬著頭皮上來,老遠行禮。狄阿鳥連忙招手,說:“你來得正好。快點過來。”
他又說:“王山。你們稍微等上一會兒,孤有點事兒要與三太子說。”
拓跋曉曉走到跟前,狄阿鳥讓他坐,等他坐下,貿然就是一句:“阿爾蔑的妻子是你送到孤這兒來的?”
拓跋曉曉還真不好回答,他怕他直說,狄阿鳥會羞惱,連忙說:“阿爾蔑的想法。阿爾蔑的想法。”
狄阿鳥反問:“你們逼他的吧?”
他說出自己的理由:“誰能心甘情愿讓自己的妻子來侍奉君王呢?”
拓跋曉曉沒吭聲。
他沒有堅持說不是大伙逼迫阿爾蔑的,因為他突然拿不準狄阿鳥是什么意思,什么想法。
狄阿鳥這就說:“孤讓人請你來,要告訴你兩件事,第一,孤不能依勢壓人,奪他人之妻,第二,孤要推行的政令,可能會損害到你,甚至你們近親的利益,如果這個時候孤有奪阿爾蔑妻子的言行,你們就不會認為孤是在為百姓的利益而推行政令,而會認為孤是在欺壓你們。”
拓跋曉曉一下冒汗了。
這些他完全沒有想到。
國家都失去了,能作為自由身活著,保有一定的財產,對于個人來說,幾乎等于亡國之君的個人來說,這已經是天大的恩賜了。
雖然郭嘉他們都在猜測,都認為拓跋曉曉有所隱瞞,其實拓跋曉曉只是害怕里外不是人,他并沒有那么復雜。
雖然他不是沒有東山再起的想法,但有狄阿鳥在,他不認為他還有這樣的機會,狄阿鳥的光芒將他壓制成螢火,他覺得他登高一呼再呼,也不會有人響應自己,正因為如此,他給自己埋了個伏筆,倘若狄阿鳥與朝廷決裂了,他才會考慮從長月城潛逃回來,帶領拓跋氏族人響應狄阿鳥。
他連忙張口解釋說:“大王。不是這樣的。阿爾蔑說你喜歡他妻子,你也在西隴呆過,所以他不敢留妻子在身邊,覺得應該成全大王的呀。”
他發自內心地說:“大王能夠對待我這樣的降臣如同親兄弟一般,我怎么敢故意毀壞大王的聲名…”
狄阿鳥怕他堅定地把王曲曲收走,不好暗示,打斷說:“孤的確愛她。孤對不起她。心里極為愧疚,想好好補償她。孤都想過把這些愛補償給阿爾蔑,想把孤的國師,也就是孤的醫學老師給請來為阿爾蔑戒五石散,只要他對曲曲好,曲曲又愛他,孤就成全他們。不過孤還沒有問清楚,還沒來得及問清楚。”
狄阿鳥說:“孤得很明白地告訴你,孤不奪臣下妻,孤愛她,但她只是一個人,孤要推行的政令關系著千百人。孤想得到你的支持,想得到你親族的支持,孤要在這陳州乃至陳國大刀闊斧一回,只有百姓們都能生活得好,誰還腦袋別在褲腰帶上出來相互仇視,相互廝殺呢?”
拓跋曉曉聽得很仔細。
他由衷地說:“我父汗也是有心無力呀。大王說要繼承我父汗的意愿,這么說,看來是真的了。”他表態說:“我完全支持大王。身為父汗的子孫,考慮私利,不顧全整個部族是可恥的。大王就算是懲戒誰,傷害誰的利益,我也是堅定地站在大王這邊的,您放心,他們都是一群可恥的山羊,自己蹦跳兩下可以,絕無膽量敢起兵反抗大王的。大王的威名已經超過我的父汗,這就是政令推行的基礎呀。”
狄阿鳥意外了。
他還以為無論自己怎么說,關于政令上,拓跋曉曉都會木著不表態,然后兩人再回過話,圍繞著王曲曲說,沒想到拓跋曉曉竟然支持自己。
這是個英雄,比自己認為的還要正直。
狄阿鳥有點感動,伸手拍拍拓跋曉曉放在石臺上的手。
他仰天望了一下夜色,輕聲說:“先委屈一下她吧。你先把她接回去,之后會怎么辦,需要阿爾蔑和她一起作決定。孤…”他半真半假,聲音一下兒變得極傷痛:“孤不能在這險要的關頭讓人非議,讓人有機可乘,個人,終是不比百姓的福利。”說著,說著,他想起那一箱鞋,是真痛。
他低下頭,輕聲說:“怎么辦,孤還沒有想好,孤也不知道政令通行之后,會不會給阿爾蔑搶奪她。孤不是虛偽的人,孤不會瞞著你。但是無論怎么爭奪,孤也說給你知道,孤不會傷害阿爾蔑,只要他不為惡。”
拓跋曉曉一頭扎下去,大聲說:“謝大王。”
狄阿鳥站了起來。
他想讓拓跋曉曉回去安排些仆婦接走王曲曲,避免在別人眼里,王曲曲在這兒過了夜,還沒開口,突然從后面的院落里傳來一聲驚呼。
院落門口的犍牛大喊一聲:“快來呀。李虎病了。快來。”
他竟然哭喊道:“大王。李虎他。”
狄阿鳥猛地躥了。
他一動,犍牛們和拓跋曉曉也跟著跑,王山和幾個西隴鄉人也跟著跑。
一起跑進院落,老遠看到嗒嗒兒虎在地上打滾。
狄阿鳥一下嚇呆了,懵了,猛地一彎腰,從嗓子里咆哮:“這是怎么了?”
這是他的希望呀。
這是他的孩子呀。
這是他給予厚望的傳國繼承人呀。
他猛地哭出來,三步并作兩步往跟跑,差點一個跟頭扎倒。
把門的犍牛都在嗒嗒兒虎身邊,狄阿鳥把他們扒開,上來就去抱,發現嗒嗒兒虎頭上全是黃豆大的顆粒,偏偏牙關咬得咯吱響,不肯呼疼,心中疼極了,說:“哪疼?你哪兒疼?你疼你叫,阿爸不笑話。”
嗒嗒兒虎搖搖頭,打嗓子里擠了幾個字:“肚子疼。”
狄阿鳥一掉頭,沖人喊道:“郎中。快請郎中。”繼而,他大吼一聲:“調兵。調兵。”
拓跋曉曉也慌亂了。
他也給自己身邊的人喊:“快去找郎中。快去。”
狄阿鳥摟著嗒嗒兒虎,一屁股坐地上了,他一抬頭,發現王曲曲和一些丫鬟都在上頭站著,似乎也在慌亂,想起來什么,問她們:“你們給他吃什么了?”
他怒吼一聲:“吃什么了?他從小身體好,幾乎沒生過病。”
一個丫鬟哭著告訴他吃的都是什么。
他這么一說,似乎提醒到別人,其中一個犍牛想起了什么,說:“那條狗剛才看著不對勁。那條狗呢?”
王山帶著人也加入進來,到處找那條狗。
在一處矮墻下頭,他們找到了那條狗,那條狗已經奄奄一息了,吐著白沫,低聲喘叫著,喘叫著。
他們一下找到源頭了,大叫:“大王。大王。狗毒死了。”
狄阿鳥猛地抬起頭,看向王曲曲,抖顫著用手指了一指。
王曲曲大吼一聲:“不是我。”
吼完,她大哭,掉頭跑屋里了。
武士們紛紛高喝:“大王。殺了她。殺了這個狐貍精。”
狄阿鳥哭了,慢慢爬起來。
他抱著嗒嗒兒虎往燈下走,口中喃喃說道:“招惹誰了呀。做錯了什么。上天怎么能這樣對我。上天怎么這么對我。”
郎中不來,也只有他跟著李言聞學過醫,他想看看癥狀,雖然恍惚著,卻是要好好看一看是不是中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