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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七十四節 為千百人生而一人辱

  受降的地點定在東直門外的官道上,因為那兒靠近石門縣。狄阿鳥率軍趕到,拓跋曉曉已經率百官陣在原地,白衣扎帶,即為君王殤,也為陳國哀,拓跋曉曉不是君王,不能在脖子里掛上象征他們權力的陳國傳國玉璽,就讓一排掌璽的內官側站一旁,將為首的傳國玉璽用青布遮蓋,其余璽印一字排開。

  大量的文書籍冊被整理在一個個案子上,象征陳國的白云吞天旗被一排一排放到腳下。

  和狄阿鳥一樣的內心,這是一個冒險,誰能清楚投降就能讓百姓安樂呢?誰能清楚投降就能保住性命呢?而唯一能保證這一點的,只有東夏王狄阿鳥的信用。山岳一樣的拓跋曉曉繼承了乃父的粗壯,額下黃須飄散,目光中有一種深切的哀痛,如果他是一個昏庸的,絲毫不知世事的孩童君王也就罷了。沒有那種辜負列祖列宗,辜負陳國蒼生的痛楚,但他不是,所以他是淚珠滾滾的。

  與此同時,還有一種深入骨髓的忍辱負重感。

  引首系頸,亦是一種英雄氣量。

  前幾日,他有幸和狄阿鳥見了一面。當時因為雙方都湊了個團體在場,并沒有作過多的私下接觸,他的印象留在狄阿鳥對條件的苛刻堅持上,只一句話,交出軍隊才是誠意,這種強勢讓拓跋曉曉肯定狄阿鳥是一個霸道的,決不妥協的人物。

  而伴隨著這種強勢和控制欲,其人多是傲慢不好相處,無論郭嘉說了多少好話,這種印象再難改變。

  因而,拓跋曉曉感到忐忑。

  他不知道自己什么都放權,毫無籌碼之后,對方會不會折辱自己,折辱到什么程度,也不知道以自己剛烈的性格,能不能頂得住。

  為此,他再次揚揚自己的脖子,大好頭顱,大好男兒,該做的都做了,一死而已。

  東方霞光漫天,如松林落針般安靜,陡然間牛角震天。

  騎步兵推進,叱喝有聲,那一致的踏點不顯半分高亢,卻厚重短快,足以震斷橋梁,引發雪崩,予人驚恐惶然。

  這就是東夏自稱陸戰無敵的軍隊,威武之師,自稱秋毫無犯的軍隊,文明之師,未見其軍,而先勢壓人。

  轟隆隆。

  腳步和馬隊慢走推進,本不是此聲,但眾人卻只有這一詞來形容。

  軍隊開始在視線中浮現,好像不是一只隊伍,而是同長一只手,共擁一只足,它們由由遠及近,分頭駐扎,步兵登高,騎兵駐野,而還有長龍在向前移動,像一股青褐色的清泉,一股作息,涓涓不絕。

  拓跋曉曉目中滿是驚容。

  他不是沒有與東夏交戰過,但那是作戰狀態,并不能得見全貌。

  也是只在今天,才能得窺這支軍隊,沒有哪個國家,哪支精銳被訓練到這種程度,能令天地間只剩刷刷一致的壓抑。

  更近了,騎步兵開始鋪道,有條不紊,盔甲鮮明,長刀作引,殺氣蒸騰。

  最后,只有一支金色的儀仗在前進開道,后面一支衛隊緩緩執程,其余的,都陣列在一旁了。

  四野的士兵們一致振動兵器,短促地高喊:“嚎。嚎。嚎。大王萬歲。大王萬歲。”

  儀仗也開始散落兩旁。

  一支被馬衣包起來的衛隊獨自來到陳國軍民的前方,金屬的馬衣發出叮當環響,金色的外罩熠熠生輝。

  陳國的大臣中有些人的牙關已經咬不牢,嘎達達作響。

  拓跋曉曉大老遠埋首,捫胸,跪拜,呼喊道:“降臣拓跋氏曉恭迎上國天子,請吾主受降。”

  陳國的大臣們跟從下去,附和聲一片,黑壓壓跪倒一片。

  狄阿鳥勒住馬韁,跳了下來,走到嗒嗒兒虎的身邊,把嗒嗒兒虎接了下來,然后執著嗒嗒兒虎的手走過去,邊走邊輕聲說:“阿虎,我們不應該因為別人的戰敗而倨傲,人承認一敗,何嘗不是一種勇氣呢。”

  嗒嗒兒虎固執地說:“巴特爾寧愿一死,怎么能承認自己失敗呢。”

  狄阿鳥知道,他這個兒子就有這個毛病,悠悠地說:“敗了就是敗了,不承認失敗,就不敗了嗎?若想不敗,就要勵精圖治,占住天時地利人和,而真正敗了,還要將百姓臣民的性命和自己一起葬送嗎?”他持馬鞭往前一指拓跋曉曉,說:“這是個萬夫不當之勇的將領,躬身下士,受士兵擁戴,現在,他在以他一人之辱,解天下之厄,不想再白白流血,這難道不是個英雄嗎?”

  狄阿鳥又說:“而且只有他英勇地投降,顧惜自己軍民的性命,他才能在將來時機成熟時,東山再起。”

  嗒嗒兒虎“啊”了一聲,反問:“他還想東山再起呀。”

  狄阿鳥說:“對。每個人都有自己一生奮斗的理想。為什么他不能東山再起呢?”

  嗒嗒兒虎連忙說:“那就殺了他吧?”

  狄阿鳥笑了,說:“為什么?難道殺了他,就等阻擋住英勇的拓跋氏男兒東山再起嗎?東山再起的不屈不撓,鋼刀可以裁滅嗎?”他幽幽地說:“杜絕人東山再起的辦法不是殺人,而是取民心,不失德,不漏破綻,不給機會。而且,殺死那些受人擁戴的英雄和殺死那些無辜的百姓、軍士一樣,是一件不降的事情,反而是在失去人心。真正的英雄是可以容人的,是要讓其它的英雄折服的。”

  他問:“你想看到阿爸折服他嗎?”

  狄黑虎帶領著下馬的騎士趕上來,把他們圍裹住,提前把覺得重要的位置站住。

  狄阿鳥要加快腳步,嫌嗒嗒兒虎走得慢,干脆一把把他抱起來。

  嗒嗒兒虎緊張了,連忙說:“阿爸我大了。這么多人,你別抱我呀。”

  不過,他還是攬上狄阿鳥的脖子,在狄阿鳥耳邊低聲說:“阿爸。你說會不會有刺客呀。我替你把他捉住。”

  狄阿鳥笑笑。

  離拓跋曉曉越來越近,他便不再說話,將注意力和關注集中過去,拓跋曉曉附身跪地,渾身因為激動而顫抖。

  狄阿鳥放下嗒嗒兒虎,飛快上前,把他從地上攙扶起來。

  郭嘉自一旁走來,提醒司儀高唱。

  那陳國司儀便提高唱腔,喊道:“請上國受降。請上國天子安。”

  大臣們一陣跪拜高呼。

  嗒嗒兒虎翹了腳又翹腳,像是找找里頭有沒有不服的。

  郭嘉這又給狄黑虎示意,讓他們上前,與印璽對照相站。然后又提醒捧著傳國玉璽的人去狄阿鳥和拓跋曉曉身邊去。

  拓跋曉曉再三推辭狄阿鳥的禮遇,等傳國玉璽到了旁邊,雙手高捧,奉向狄阿鳥,斬釘截鐵地說:“請大王受璽,從此善待我陳國百姓,大王上承天命,吾等衷心降服,愿世代侍奉,永不背叛。”

  狄阿鳥接過印璽,眼看狄黑虎來等著收走,卻又放了回去,放回陳國人的托盤里,輕聲說:“孤只是代天子受降。豈可取璽自專?印璽在孤眼里,不過是一介死物,而曉曉兄這樣的英雄才是小弟看重的寶物呀。”

  他再去挽。

  拓跋曉曉卻再次往地上扎,因為警惕,口中喊道:“臣不是什么英雄,大王這是折殺臣。”

  狄阿鳥笑道:“誰說不是英雄?”

  他強行把拓跋曉曉挽起來,抓住拓跋曉曉的一只手,一起舉起來。

  他問陳國的大臣:“三太子為爾等性命,為陳國百姓,愿背罵名,是不是真英雄?”

  郭嘉愣了。

  狄黑虎愣了。

  嗒嗒兒虎把眼睛睜得極大,好奇到極點。

  狄阿鳥拉著拓跋曉曉,直接走到陳國大臣的面前,見他們不吭聲,用腳勾了一個問:“是不是真英雄?為千百人生而一人辱,是不是真英雄?”

  那大臣連忙說:“是的。”

  狄阿鳥回身再問:“爾等為何不敢回答?”

  眾人頓時一波一波喊道:“是真英雄。”

  拓跋曉曉忍不住哭了,兩行淚水洶涌迸發,投降的甘酸和心中的掙扎,誰又知道?敵國大敵狄阿鳥卻清楚。

  狄阿鳥舉起他胳膊,鄭重地說:“拓跋曉曉。你永遠擁有孤的尊重。你是讓兩國不流血的功臣。戰場上你是猛將,殺人不眨眼,被殺不眨眼,戰場下,你珍愛性命,是個大大的英雄,是天下人的楷模。無論別人怎么說,怎么對待,怎么謾罵,你是孤心中的真好漢,真英雄,真巴特爾。”

  他拉回拓跋曉曉,站在給他準備的高臺上,一起站著,沙啞而有力地喝道:“請諸君三謝,爾等保全妻子,當謝之。”

  陳國臣民和少量的士兵頓時趴了一片。

  他們一波一波喊道:“謝三太子保全吾等性命。”

  他們三謝完,狄阿鳥轉過頭,狄阿鳥面朝狄黑虎:“傳令下去。請東夏將士三謝。”

  片刻之后,內外響徹東夏將士的齊聲高呼:“謝三太子識天下勢,為不殺,為仁,為百姓,為將士。”

  拓跋曉曉一個趔趄,極力遏制住自己,卻還是單膝跪下了。

  他揩了一把眼淚,低沉地說:“大王。臣有很多與您相見的景象,都沒有想到,大王不折辱臣,反而予臣如此盛譽,臣敬服。”狄阿鳥挽住他說:“無須多禮。我們的心是一致的。我們所恪守的義是一致的,我們要大行天下的仁亦是一致的。百姓軍民若得全,何人肯惜身而不為呢。”

  他輕聲說:“兄當與孤一起祭拜上蒼,起誓厚民。”

  其實陳國的百姓們都想知道結果,拓跋曉曉只是害怕人多出意外,禁止他們靠近,然而人越來越多,越來越多,便止不住了,終于被他們靠得足夠近,狄阿鳥帶著拓跋曉曉,上告長生天,拓跋神,昊天上帝,宣讀告文,宣讀善待軍民百姓的誓言。

  隨著東夏軍隊的山呼,他們也跟從呼喊:“東夏王萬歲,三太子千歲。”

  其實狄阿鳥也當不起萬歲。

  可是將士們越發地帶有這種傾向,稱呼時能替換就替換,這是屢禁不止的。多見不怪,狄阿鳥也沒有感覺到出奇的地方,喚來嗒嗒兒虎向拓跋曉曉行禮,行了私誼,等后續重要文臣上來,便與拓跋曉曉引薦,而拓跋曉曉也把幾個重要人物,重要的官員介紹給狄阿鳥,包括陳國的涼中尹。

  便在這巨大的聲勢中,文臣們交接文冊,他則帶著拓跋曉曉趕往直南正門,開始閱兵進城的儀式。而走在路上,他突然開始提出個附加的步驟。他說:“孤請求與你一道去你們拓跋氏的宗廟,作一外人,表達對他們的追思。爾汗父新亡,孤敬重之,亦請求僅以后輩之身,與爾等親族祭拜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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