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陳國軍隊的接近,四周漸漸安靜下去,除了當道的一個小寨中隱隱有些動靜,連鳥雀都好像平時,在遠近起落。
潛伏是東夏的一項軍事制度。
身為游牧狩獵民族,沒有哪一個部族不擅長偽裝和潛伏的,但那只限于小規模的情況下,得益于獵人們的經驗。而東夏,則來自于戰術隱蔽和紀律約束。他們一動不動,像消失了一樣,為了掩蓋鳥雀驚飛的狀況,甚至有的軍府故意撒一些糧食,便有一只鳥雀落到一名士兵的后腦上,屁股向后,對準那士兵的脖頸,啪啪啄擊,士兵雖然使勁縮著脖子,還是有一縷血線沿著盔與甲的縫隙沁透他的衣領。
較毒辣的陽光,較高的地溫已經使那位士兵一臉油汗,隨著每一啄,都能看到那士兵抽搐的面龐,但他仍是堅持著一動不動,他對面潛伏的士兵都開始焦急,然而隨著他的忍耐,漸漸露出欽佩。
實際上,他們不至于潛伏到這種程度,即便是輕輕驅趕這一只鳥雀,也不會因為一只鳥雀的驚飛引起陳軍的注意。
但每年大比,各軍府是要出成績的,競相比較的結果,就是一家比一家嚴苛,否則就是別人的墊腳石。
而士兵們也以此為榮。
陳軍更近了。
他們的速度提得更快,在回援的前半段越快,那么到了后半段越能休息,越能抵擋敵人的回頭一擊。
午后跑到170里,一個時辰之后,又是50里,眼看到天黑時,說不定行軍超過三百里,成績斐然,但士兵們也麻木得厲害。他們若是在草原上奔馳,一跑一天,草地廣闊,天空蔚藍,馬群歡騰,歌兒可以由著嗓子喊,然而在驅趕中,卻是頭腦一分一分地木掉。隨著行軍越遠,警惕越低,作為斥候的騎兵更是如此,他們超過主力10余里,跑得喉嚨生煙,一頭扎過來,往前一看,當道有支東夏軍隊搭建的營地,盤桓片刻,因為人和馬的氣力都不足,略一露臉,就掉頭回去回報了。
前鋒將領也大吃一驚。
他問清了人數,一邊上報,一邊依仗越來越多的人馬上來,跑過去查看。那是方圓十余里開闊地的另一端,跑上去,便有東夏兵迎上來作戰,雙方越打越激烈,那支東夏兵就縮回去了,死守營地。
前鋒將領很快接到強攻的命令。
他將人馬調到開闊地里,打算先作停歇,再組織進攻。
后面行軍的馬隊也很快上來,利用這塊開闊地,利用東夏兵的狙擊進行休整。
上來的人馬越來越多,上柱國步六孤玄央也上來,他要與各路將領碰個頭,發現一處小林地,很快把地點定到那兒,就派衛隊圈上,以便留給將領們商議軍機。他對半道上一小支東夏軍隊不意外,阻攔陳軍回援嘛,越是有,越是讓人放心。眼看前鋒已經組織人攻了上去,雙方響徹廝殺,焦慮地敲敲馬靴,在臨邊來回走動。
不大工夫,又上來了幾名將領。
李景思也上來了。
步六孤玄央的治國理念和李景思的巡按職責天然相親,他也就更親近李景思,一把就拽住李景思的胳膊說:“待會兒你也帶人上去。怕他們不出力,打下來慢了,延誤軍機。”
李景思點了點頭。
獵人出身的人們都沒發現什么,他也沒有發現可疑的地方,只是微微有些不安。
兩個人交談了幾句,一致同意:“軍隊行軍太快,趁這一仗,倒是可以趁機在這兒休整軍隊。”
后路人馬越來上越多,開闊地倒是寬廣,騎兵們漸漸分占過去。
地方越占越大,不知何時起,一個士兵發現一只“鬼面狼”在一片土坡地上奔走,驚奇地叫了起來。
鬼面狼就是一種白臉狼,渾身青黑,一個妖冶的白臉,讓人望而生畏,這種狼并不常見,總是被人認為是不祥之兆。
那士兵一叫喊,很多士兵都注意到了。
開闊地上已經駐扎了上萬人馬,這狼,不管它是不是鬼面狼,它怎么不怕,在土崖上跑動呢?
難道說這是巨大的不祥之兆?
很多人后背都冷了,就找來他們的百夫長,告訴說:“百戶。你快看。那兒有只鬼面狼,半點不避人。”
百夫長臉也猛一抽搐,片刻之后咬牙拿定主意:“射它。射它。”
一箭射過去,因為離得遠,沒有射中。
但是意外發生了,那匹狼開始仇視對方,齜牙利嘴,拉開弓背,“汪”地叫了一聲,繼而,它“汪汪”一陣叫。
是狗?
竟然是狗?
陳軍將士都松了一口氣。
但隨后,百夫長就奇怪了。
這荒無人煙的地方,怎么會有一條不怕人的狗?而且絕不是野狗,因為荒原上,野狗與狼交配得多,叫腔也是凄長的。
他正要派人上去看。
東夏的府兵已經借狗眼和狗叫明白了陳軍上來的規模,甚至還有分別駐扎的地點。
有騎馬,有奔跑上的十幾個陳兵上去捉狗,那狗跑,他們就往上攆,陡然,他們發現黑壓壓一片人和馬,平平齊齊在地上趴著。因為狗被發現的緣故,這支人馬已經被解除潛伏,說站起來就站起來,一匹一匹的戰馬半跪而起。幾名陳軍士兵呆呆的,連往回跑,往回喊叫都忘了。
一名東夏將領離他們不到三十部,還沖他們笑了一笑。
這一笑,十幾個陳國士兵二話不說,跳馬的跳馬,舉兵器下跪的舉兵器下跪。
不是他們軟弱,他們懵了。
三十步,你能跑得過東夏的強弓?
那將領上來,卻是一句話:“沒騎馬上來的,跑步行嗎?走。跟著,打仗去。算你們戰場起義。”
一小撥陳國士兵們相互交換眼神,鬼神神差就給跟上了。
軍隊像一道黑線一樣包抄移動,他們還沒到,陳軍已經先驚亂了。
斷他們后路的軍隊先動了手,將他們最后一些人馬截斷,把進來的兵馬堵到這塊開闊地上。
頓時喊殺聲大作,東夏兵像是憑空冒了出來,排著沖陣,向陳國軍隊下手了。陳國是要在這里略作休整的,士兵們下馬的下馬,袒甲的袒甲,忙著喝水吃干糧,給戰馬喂吃的,上水,撫慰情緒。
突然而來的東夏兵和震天的喊殺聲把他們全驚得膽裂。
頃刻之間,人馬到處倒奔。
李景思是要作為預備軍攻打東夏小寨的,除了他和前鋒軍隊之外,隨著東夏騎兵的四面開花,整個開闊地上過萬騎兵像崩散的雪花一樣,不是逃就是投降,這支陳國的精兵,真的被驚嚇到了。
他突然記得步六孤玄央,大喝一聲,帶人往樹林奔去,想把布六孤玄央和一些將領們接出來,不料二百步外,就見將領們四散一樣奔出樹林,看模樣不是去找自己的軍隊,而是被人趕殺,隨后,他就親眼看到一名東夏將領提著一顆血淋淋的人頭,怎么看怎么像步六孤玄央。
這是在陳國號稱輔弼之才的重要大臣,卻被埋伏的東夏兵一刀殺了。
李景思心里說不出的怪異。
除了妻子和敬重的岳父,對其它人的死亡,他多不放在心上,陳國戰敗,其實也是他心中所想。
但是這步六孤玄央的死,生生的讓他覺得與往常有啥不一樣。
也許他剛才也踏足樹林,不知道能從哪冒出人來,結果東夏兵偏偏能冒出來,把他也給驚嚇到了。
他就橫著槍,發愣一樣歪著頭,盯著看。
那東夏將領帶了數十東夏兵趕上一些跑不動的陳國將領瓢砍,頃刻間又是三五個被摁下去,不知道砍成啥樣了。
一名將領看到了他李景思,竟然向他這里逃了過來,五十步外,他伸著手,大喊:“救我。”
背后卻一支羽箭,把他射翻。
身后的部曲要懂,李景思一揮動長槍,把他們制止說:“敗了。太慘了。意外。這根本不可能。”
片刻之后,他又是自言自語:“這是在做夢吧?步六孤玄央被殺了?一個名不見經傳的東夏兵提著他的頭到處跑?”
因為他的軍隊看起來沒有陷入混亂,東夏很重視,上來了人馬,也沒有攻打他,而是呼喊兄弟部隊,一起包圍他們。
士卒們左顧右盼,驚慌失措,漸漸背靠里,面靠外,而李景思,像是魔障了一樣,還在傻呆著。
終于,有人提醒他道:“將軍。別發愣了。我們殺出去呀。”
李景思卻緩緩地把槍放下來了。
東夏兵的戰斗力他見識過,而今三萬騎兵,大部分潰散,東夏兵必然趁勢殺回王河,一但挾裹勝利之勢回師,陳國最后的一部分主力必然被擊敗,這再一敗,就再也沒有一點凝聚力了。
他突然大吼一聲:“李景思在地。東夏王可敢一見?”
東夏兵并不想讓大王見這將領,兵甲不解,兵器持在手里,要見大王,大王又好逞英雄,要是大王非要上來,遇到了危險怎么辦?
馬耳朵菜正好在周圍,把他認了出來,手一指,大吼:“就是他。就是他打敗我的,毀了我們五六百戰兵。”
牙豬兒手提布六孤玄央人頭,忍不住罵他:“像不像打架打不過,你回去喊來一大幫人,這會兒一認就是他,讓我們上去替你揍了?要我是你,二話不說上去挑戰,免得自己的尊嚴回不來。”
他這么一說,馬耳朵菜大吼一聲,驅馬上前。
他手持狼牙棒,部下成片死亡的景象在眼前浮動,渾身都忍不住發抖著沖了上去。
李景思反倒笑了。
他沒想到,被包圍了,東夏反倒發動單挑,而且還讓自己的手下敗將上來。
他猛地揮舞一圈長槍,喝道:“來將。我愿與你一戰。但是你要輸了。必須答應我去給我找東夏王來。至于他見我不見,就在他敢不敢了。”
馬耳朵菜生生扎住沖勢,回答了他一句:“按你說的。”這就又上去,狼牙棒一陣舞擂。兩馬交錯得飛快,時而互沖,時而相攆,兵器互相挑砸。陡然間,那李思景一晃槍,不知怎么回事兒,像是錯覺一樣,眾人就感覺到他長槍槍頭不可以思議一個顫跳,蕩在馬耳朵菜的后手上,狼牙棒被挑飛了。
再一下,李景思的長槍就點在馬耳朵菜的下巴上了。
李景思還要督促他履約,聽到有人拍手,一個小孩的嗓音說:“阿爸。他槍法真好。你赦免他。讓他教我槍法吧。”
李景思一抬頭,見一名幾乎和東夏普通低級將領看起來差不多的年輕人一邊接受歡呼,一邊緩慢打馬上來。
李景思有點憤懣。
不知為何,他佩服很多擊敗陳國的將領,唯獨對狄阿鳥不抱好感。也許是他曾有心放水一回,結果狄阿鳥上去把他的人馬給打得凄慘吧,死了很多身邊的人,讓他心里不舒服;也許是狄阿鳥在他眼里有胡人血統,讓他覺得排斥吧;或許是狄阿鳥太年輕,讓他心里覺得別扭。
他靜靜地觀察狄阿鳥,包括他身邊跟著的一個騎大馬的小孩。
狄阿鳥微笑著說:“你不錯。陳軍大亂,唯有你的軍隊巍然不動,是個將才。”
李景思心里更加不舒服。
試想自幼從軍,南征北戰的一名將領,被一個年輕十來歲的后輩敵將夸獎,心里有多不舒服。
狄阿鳥又笑了一笑說:“孤愛子想讓孤保全你,教他槍法。將軍意下如何?”
當然,這是個勸降借口,狄阿鳥自己都是武藝高強之輩,對嗒嗒兒虎的期望又怎么會是一二槍法?
李景思這就說:“還請大王先解開我的一個疑問,你的人馬來回跑了四百,又掉頭折回來,在此地埋伏,兩夜一天,人和馬是怎么做到的?”他環顧四周,又說:“而且仍能勇猛作戰?”
狄阿鳥淡淡笑道:“你們弄錯了。只有一支前鋒跑了四百里,我身邊的主力,也就是走了三百里不到。”
李景思又問:“為什么要在此地設伏?你怎么就有信心打贏三萬陳國鐵騎?”
狄阿鳥淡淡地說:“你的一個問題問完了。孤本來不想回答你,但是考慮到你擊敗馬耳朵菜的戰術運用得不錯,將士們都說你應該給我送臘肉。孤盡一下做先生的義務,回答你吧,孤在此地設伏,打的不是戰爭,是氣數。陳國將亡,將士們心里都有數,來回奔走數百里,有何不敢打?而在此地設伏,不是和你一樣,打的是出奇不意嗎?”
李景思又說:“你誤會了我的意思。”
狄阿鳥“哦”了一聲,反倒引發了興趣,反問:“那你是什么意思?”
李景思說:“你是客軍。孤軍。半道設伏,這怎么可能做得到?怎么敢去做?”
狄阿鳥又笑了,輕聲說:“孤明白了。孤為什么敢才是重點是吧。除了運動作戰,調動并拉開你們軍隊殲滅之外,孤還有一些底氣,孤麾下的軍隊戰力強勁,軍心凝聚…算了,這些說了,也未必回答得了你的疑問。孤只是好奇,你要見孤,只是為了問孤這番話么?既不投降,也不束手,更不是為了換孤另眼相看,只為解答胸中疑問嗎?”
李景思略一遲疑說:“想請大王放我離去。我去勸陳王降大王,令大王兵不血刃。”為了取信狄阿鳥,他說:“我是雍人。是上頭投降了,沒辦法才留在陳國的。如果大王還記得隴上戰事,倒是還欠我一個人情。”
狄阿鳥愣了一下。
隨著李景思的解說,他同意說:“孤可以放你走。但是你和孤誰先見著陳王,那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說完,他大喝一聲:“趙過。你帶三千人,先行一步,硬著陳軍打過去。”
趙過應了一聲,就去集結軍隊去了。
李景思愣了一下,反問:“你說什么?”
狄阿鳥又笑了,說:“你們陳兵不是源源不斷開過來嗎?孤自然是迎面打過去。”
李景思失聲道:“你剛剛…”
狄阿鳥替他說了:“剛剛打敗你們的騎兵對吧?那就追擊呀,沒錯,三萬騎兵,孤眼下殲滅的不過一萬多,其它的要么還在后面,要么逃了,沒辦法,我們東夏將士英勇,迎頭打過去,打到陳王身邊。扔了兵器吧。孤給你一桿白旗,你打著一路回奔,也許來得及。”
一回頭,狄阿鳥就又給將士們宣布:“諸位敢不敢與他比一比,看看誰先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