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蘭容信離開陳國軍營,往靈武城馳去。
靈武軍隊的數量不再增加,卻早已旗幡林立。
伴隨著清晨的涼風,迎著那些旗幡,他仍想不明白阿哥為什么讓他來給拓跋巍巍送一封信,難道真的是完成夙愿,回家告訴阿嫂,他與拓跋巍巍比了胸懷?或者他只是為了刺激一下東夏的將領們,讓他們展現東夏式的浪漫?見到拓跋巍巍這樣的巴特爾,納蘭容信并不覺得榮幸,還多多少少有點兒失望,沒有看到這個巴特爾窮途末路,失聲痛哭,只是淡淡地接受,遣人送他們走。
納蘭容信跟著他們的旗軍上來的,也許是受撒馬爾的激勵,也許是狄阿鳥在當地宴請過大伙,也許他們所在的縣旗鄰近邊塞,也許只是他們保留了較多的牧區,他所在的縣旗戰績矚目。
因為東夏常設兵數量并不多,狄阿孝又調走大量的騎兵,害怕靈武兵力仍是不夠,找了幾個戰績靠前的旗軍,一起劃拉給了靈武。
但是納蘭容信做夢也想不到,他一到,阿哥卻驅使他做這種事。若不是拿一個縣旗在利誘,納蘭容信說什么也不去。畢竟有沒有危險,陳國有沒有瘋狂,還不知道跑去一趟的意義在哪,納蘭容信心里是不情愿的。即便狄阿鳥給他講,拓跋阿爾蔑在東夏,這個兒子又極得拓跋巍巍喜歡,他不會被陳國人怎么樣,走之前,他也是將信將疑。
在黃土之上飛馳,想到自己的冒險換來的縣旗長令官職,納蘭容信嘴角上露出笑意,終于自己可以大展手腳了。
接近臨武,一眼望見城樓上站著個人,正是狄阿鳥。
他心里帶著事后的得意,暗道:“你不是說不會不安全,還站城樓上等我呀。”
狄阿鳥的確是等他,讓人洞開城門放納蘭容信進去,再讓人把他喚到城樓上,一見他就問:“拓跋巍巍好著吧?”
納蘭容信笑著說:“他讓我感謝您的關心,他說勝敗乃兵家常事,將來阿哥戰敗,他同樣虛國相以待您。阿哥,你們真與他惺惺相惜呢,還是表演浪漫,讓東夏將士有樣學樣。”
狄阿鳥也笑了,淡淡地說:“說鍛煉你,你不信,老覺得阿哥讓你冒險。阿哥保他不死是應該的,他要是死了,讓人覺得挺寂寞。但是別的,卻是阿哥在客氣了,你覺得阿哥虛國相,他能來?也許別人可以,孤肯定他不會,如果他投降,要來做國相,他也就不是拓跋巍巍了。”
納蘭容信“哦”了一聲,說:“要是我。我就答應下來,看你怎么辦。”
狄阿鳥冷笑說:“孤也是以己思人。”
他嘆氣說:“當年孤也有機會投降陳國,特別是在隴上,抵御住了他陳國的兵鋒,聲名就在往上飄。要是投降,說不定立刻就是個萬戶,不幾年就是上柱國。但是阿哥不會,尤其是看到滿河的尸首,看到被陳國人吊在樹上百姓,人干一樣耷拉著,看到被凌辱的婦女,神情呆滯。孤當時讓部下保持克制,可以投降他保存實力,那是孤不忍心他們送命,而就孤而言,說什么不會投降他,因為孤覺得孤有一種負擔,有一種使命,不滅他陳國誓不罷休的使命,就好像那些死了的人都等著孤一樣。孤認為,他拓跋巍巍也一樣,數萬將士跟在他身后,他要是滅掉負擔,那便好了。這也只是他,要是換做巴依烏孫,納蘭明秀,慕容垂垂,鐵跋真這些人,孤就說不準了。”
他又說:“有些人注定被孤看在眼里,有些人跳得再高,在阿哥眼里不過是阿狗阿貓。很多人說陳國殘暴,卻不知道拓跋巍巍為了不殘暴所做出的努力,不知道他到處請走那些雍族寒士,不知道他為了能夠讓各族融洽,還來了一個認祖歸宗…而且他也認可自己是中原臣邦的地位。若不是靖康一直伐陳,他不得不向手下的將領們妥協,他會不會建成一個衣冠家園呢?”
帶著興奮,他又說:“拓跋巍巍只有一個,草原上怕是很難再出現這樣的英雄了。”
納蘭容信同意說:“看到他本人,發現他沒有失敗了的狂躁,很是平靜,我心里也是敬服他的。”
他又笑了,問:“阿哥。這算是功勞吧。不要你一回頭,說不是明擺著的功勞,和下一次累計到一塊。”
狄阿鳥肯定地說:“是功勞,而且是大功勞,我伸出去一把溫柔的刀,一樣可以殺人,不但殺人,還能救人。”
納蘭容信愣了。
狄阿鳥笑道:“你聽不懂就對了。王者手里必有一把溫柔的刀。如春風殺死冰雪,如春雨滋潤萬物。”他托著兩只手,像是在自我陶醉,卻又像是在緬懷,還像是鄭重其事,找長生天議論。
納蘭容信搖搖頭。
狄阿鳥又說:“孤只是給了拓跋巍巍一個建議,卻不是等他,他的后續軍隊馬上就要上來了,孤雖是知道無法殲滅他,卻下令給常設兵,急行軍斜插過去,作勢掐斷王河這邊兒他的退路,讓他從嘴子營口走吧。”
納蘭容信連忙問:“為什么?”
狄阿鳥故作神秘地給他晃晃指頭,壓低聲音說:“想知道?偏偏不告訴你。”說完,拉上他的胳膊,邊走邊說:“到中午,也許就給你們旗軍放假了,你也別忙著回去,跟孤一起回家吃飯,順便見見你阿嫂,還有高顯來的一員小將。”
納蘭容信問:“高顯來的小將?”
狄阿鳥“啊”一聲回答他,笑著說:“是呀。帶兵援助你阿哥。若是敵人退走,你帶著他玩一玩。”
納蘭容信不由自主地被他牽走,心里想著是誰。
其實他挺不想和狄阿鳥一起吃飯的,老覺得和狄阿鳥在一起受約束。雖然狄阿鳥不常沖他吼,他卻心有畏懼,有的時候極別扭,像是在嚴厲的父母面前,坐下一說話,自己總要藏著自己的惡習。
到了縣府,他還是想不到高顯哪一位小將。
他和狄阿孝不一樣,在高顯的朋友很少,覺得阿哥讓自己見的,自己又一定認識,就在腦海里搜羅。
直到狄阿鳥喊一聲:“阿虎。阿娉。阿瓜。你們五叔來了。”響起一聲嗒嗒兒虎的尖叫,他才恍然大悟。
雖然沒有堪破小將的秘密,但納蘭容信確實一陣高興。
嗒嗒兒虎打小就是百逗不哭的小孩兒,這逢年過節回來,把那狄梧,狄駝也帶得皮皮的,這一點讓大伙輕松好些。不然的話,家里有個孩子,看著可愛,你想碰碰,他哭了,你多尷尬?尤其是現如今的狄阿鳥家族,他兒子一哭,那不是普通小孩哭,人都覺得自己怎么著孩子了一樣。
納蘭容信戰場上也立功了,身上帶的也有奪自俘虜身上的器物,開始周身找了,看看能不能摸出來個什么,送給嗒嗒兒虎高興。沒來得及,嗒嗒兒虎一見面就撲上去,然后拉著他,蹦蹦跳跳去玩,嘴里說的又是下棋:“思娉在賭氣呢。下棋下不過我,快哭了,都不肯出來。”
他說別人下棋下不過他,是人家下棋賴不過野牛兒。
他們飯前湊一起,也沒什么玩的,就下會兒棋。
野牛兒胡下,又回回鬧著與嗒嗒兒虎一邊,眼看要輸,就扒棋子,別人怪他,嗒嗒兒虎就說他小,結果把狄思娉給氣到了。狄思娉還是帶著濃厚公主氣的,就異常生氣說:“李虎。哪有要主人讓著奴仆的。”
她是納蘭容信的親侄女,生著氣,聽納蘭容信喊她,就一扭頭,大聲告狀說:“阿叔。你管不管李虎?”
納蘭容信歪著頭,卻笑了。
小時候,他們孩子們聚在一起,也是這模樣的。
他回頭看看阿哥沒有跟來,想必一頭扎大本營了,就說:“你是阿姐的。那你就讓著李虎一點兒吧。”
狄思娉大叫:“就不讓他。我讓蜜蜂。就不讓他。他就是個無賴。”
野牛兒打一旁爬起來,憨笑說:“我也是無賴。阿哥是無賴。我也是無賴。”
納蘭容信很快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兒了。他心里是支持狄思娉的,哪有找個玩伴,主子還要讓著呢,掉頭看看自如的嗒嗒兒虎,心里當成大事:“這孩子怕要繼承阿哥的事業呀。心里沒有尊卑怎么辦?”
念頭閃閃過去。
他一個大人,自恃王室身份,不會去欺負或者教訓野牛兒這樣的小孩,只是嫌惡地看看野牛兒,說:“別鬧。阿叔午后帶你們出去玩。”緊接著,他問阿瓜:“阿狗呢?他怎么不在靈武?”
狄阿瓜還沒來得及。
嗒嗒兒虎搶話說:“他去衙門幫忙去了。賴著不來。說是他已經長大了,要幫阿爸做事,不好到處跑著玩,我看是他欠我葫蘆串,不敢在我跟前露面,他還是我小叔呢,欠葫蘆串不還。”
納蘭容信笑笑。
從阿狗身上,他找到了平衡。
阿狗上了官學,他人極為聰明,可這幾年的課業是越來越差,老想退學,狄阿鳥不允許,非讓他一級一級上,動不動說:“你不好好上學。光想靠阿哥。沒門。不結業。你休想找個地方混飯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