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骨律太歲出來得慢,是因為縣府周圍人太多,進去的時候還少,出來已經要往外擠。嗒嗒兒虎昨日與縣人約定到縣府,卻沒想到人圍得多,出入不方便,博骨律太歲費力擠出來,回頭望一眼,見有將士出面,大聲讓百姓去城邊集合,嘴角不由露出笑意。與縣中青壯約定,那是他的功勞,雖然沒考慮到人擁擠在縣府,大本營出入不方便,耽誤軍情,但這都是小問題不是嗎?
那是自己的功勞在里頭呀。
剛才,他進去見嗒嗒兒虎,當著東夏王的面一說自己的打算,東夏王還叫住他,要他“多多小心”,再給想起來,他心里也還是一陣溫暖。
小心什么?
有什么好小心的?
就算鄢如晦知道自己騙他,他也打不過自己。
捂了捂身上的陣圖,再將會露馬腳的地方想一遍,想不到鄢如晦能發現什么。
就是這圖的新舊,因為覺得沒了用,被鐵牛撕掉個角,團得發皺,再延展,折了折痕,放地上用腳跺一下,也已經毫無破綻。
沒走到他們約定的飯鋪,鄢如晦就從一旁沖出來,把他拉岔路上。
一問,圖呢。
博骨律太歲就四處張望一番,掏出來,有袖子掩著,塞到他手里。
鄢如晦也沒讓博骨律跟著,這就要走。他有地方將圖送出去的,只是人家陳國人之前叮囑過,沒事不要去,更不能讓人知道,也只有有了地圖,他才有借口去,能躲人家那兒也是好的。
出了城,上了馬往東走。
快到王河邊上,他在一片亂崗上找到一棵大柳樹。這兒崗下有一洼地,里頭有個半天然的洗金池,引的有水,仍與王河的河道相連。
視線被樹枝、荊棘、刺藤、綠葉封得嚴嚴實實的。
他把馬拴到柳樹上,辛苦撥開植被,潛腰下去,眼前像是重新打開了一扇光明。陽光傾瀉下來,低了一層的洼地頓時在眼前開闊,像是別有洞天。他也心情大好。陳國人就要來了,竊奪了東夏人的地圖,交給陳國人,最好讓他們帶自己走,然后過不了幾天,自己是與陳國的軍隊一起回來。
眼前大片大片的沙場,傾斜了的水車,幾間要倒的房屋,鵝卵石堆成的池道上還橫著的幾個篩金的篩床。
這可都是杜水生留下的呀。
鄢如晦誰都不服,但他服杜水生,覺得他是個能人。
想當年他開荒、淘金,啥沒有想過,試過?
這篩床還是他讓人做的,極為機巧,可以晃動床面,區分沙和金,當年這崗底下的谷里,一片一片的人為他干活,登州來的人是怎么來的,都是沖著篩金來的,杜水生的祖籍是登州的,回過老家幾趟,說是無論怎么花錢,他們杜氏族人都不認他們這一枝,不過,卻有不少登州人來投奔他。
看看這篩床,都不知道怎么想出來的,光這些致富手段,鄢如晦也不得不佩服他。
唯一覺得杜水生比不了自己的是什么?
是他不識時務,他要是投了陳國,陳國也會重用他,陳國人會淘金子嗎?不會。陳國人會種地嗎?不會。陳國人會治渠嗎?不會?
王河決過一次口,他杜水生出錢出人不說,上去就能堵嚴實,陳國不缺這樣的人嗎?
不識時務的人,治那么多的產業有啥用?
最后全便宜了別人。
往前走了一會兒,有人打他背后閃了出來,把刀架在他脖子上。
他卻很鎮定,一回頭,笑著說:“掌令百戶安在?”
上次去他家,坐在下首的就是這掌令百戶。
在陳國,百戶官職遍地都是,便是縣里的小小官吏,也隨時會賜一個同百戶的出身,鄢如晦也沒把此人當人物。
陳國,百戶、千戶就是一個坎。
只有過了千戶才算人物,千戶以下,遍地都是。
這位掌令百戶以前也沒在當地出現過,還是幾個逃出來的千戶手下給自己引薦的,這幾個人在他的掩護下,逃過了王河,當天夜里,此人到的靈武,直接報出那幾人姓名找上門的。
因為沒了那幾個熟悉的人,又往來時間短,而對方藏身之地都是自己指點的,鄢如晦不覺得對方是什么大人物,都不知道他姓氏,聽他自稱掌令百戶,也就跟著叫掌令百戶。
這名百戶卻不在。
他的幾名手下將鄢如晦拉去崗下的洞里。
那幾間幾乎倒塌的沙屋根本不是他們藏身的地方,藏身的是一個掩著的洞穴,借助崗石和植物虛掩,進去之后,渾身都會感到猛地一冷。
這洞挺寬闊。
里頭幾乎沒有多少器物,也沒半點游牧人的痕跡,只有一些干糧和點火的痕跡,一個從外頭挪來的,大概是當年杜水生發工錢用的桌子,都朽了,上頭還放著筆墨紙硯,幾個拿著他的人也都是雍人打扮,未曾髡發。
其中一個頭目一樣的,坐到一塊從外面挪進來的石頭上,微笑問他:“你是那鄢員外吧。掌令百戶叮囑過我們。只是他給你的信物,我們還是要驗一驗的。”
信物是個很小的梨木牌子,鄢如晦將它遞上。
頭目檢查過,點點頭,說:“既然是自己人,就不瞞你了,掌令百戶造訪烈石朵家族了,你耐心等著。”
他也沒打算把東西交給這幾人,即便等到那百戶,他也是不肯交的。
從東夏王身邊偷出來的地圖,那價值多高?
他們都不是什么大人物,交出去說不定還會殺了自己奪功勞。
鄢如晦小心翼翼地問:“那他什么時候回來,我想讓他帶著我過王河,去見你們將軍,把我打聽到的消息親口告訴他。”
幾個陳國人都流露出不快。他們不管是不是第一次出來到別國,干這種細作活,卻又怎么聽不出來鄢如晦話外的意思,其中一個便說:“掌令百戶就是我們將軍,有什么等他回來,你與他說就好了。”
鄢如晦沒有再吭聲,心里琢磨見了那百戶要怎么說。
等了約莫兩三個時辰,太陽偏西很久,掌令百戶才回來。他帶了一人去的烈石朵家族,卻一個人回來,頭發披散,衣裳也爛了,渾身鮮漬,只有面龐還不見動容,下了洼地被接上,到了這洞穴略一喘氣,不待鄢如晦說話,就說:“趕緊收拾一番,我們走。烈石朵家族不可靠,想抓住我們交給東夏人,調了十幾個奴卒想留下我們,我和如罕見勢不妙,是殺出來的,為了掩護我,如罕生死不明,也不知道烈石朵家族的奴才會不會追來。”
緊接著,他目視鄢如晦,要求說:“員外。再為我們找一個藏身的地方,藏去你家?”
鄢如晦還在為烈石朵家族膽敢抓陳國人吃驚。
他“哦”一聲,才反應過來,連忙拒絕說:“不行。昨天東夏人去我們那兒計丁計田,今天說不定還沒走。”
緊接著,他發現那百戶的眼珠子轉了一圈。
生怕那百戶到烈石朵家族出了意外,連他也懷疑上,連忙說:“百戶。我是逃出來的。摸到了重要情報,逃出來的。要不這樣,我們連夜過王河,把情報送走。”
百戶搖了搖頭。
鄢如晦不免激動,大叫道:“我有很重要、很緊急的情報,要送到軍前。”
百戶猶豫了一下,說:“軍隊從上游渡的河,我們只能在這里等他們。”
鄢如晦要求說:“那我們就沿著王河去呀。”
百戶苦笑:“東夏已經派出軍隊攔截,我們去與他們匯合,這一路免不得會碰上東夏兵。”他要求說:“你拿到什么情報,告訴我也一樣。”他等不到鄢如晦的話,就往鄢如晦身邊走去,伸出一只手。
他的眼神深幽幽的,絲毫也沒有剛剛從烈石朵家族逃出來的慌亂,鄢如晦有點怕,內心中已有妥協。
鄢如晦最終還是堅持說:“不。我一定要見到千戶以上的將領才能說。”他解釋說:“這情報太重要了,因為它,東夏人懷疑我,到我家奪田計丁。”
百戶肯定地說:“我就是千戶以上的將領。”
鄢如晦還是不相信,他盡量爭取,笑笑說:“事關重大,百戶大人,你就別開玩笑了,不是覺得您官職不夠。您看吧。你就帶了幾個人,還摸來靈武。這也不像是大人物干的呀。”
百戶仰天大笑。
幾個陳國人也跟著笑了。
他們紛紛證明說:“我們百戶和一般的百戶不一樣,他確實是千戶以上,雖然沒有萬戶大,萬戶見了也要客客氣氣。”
鄢如晦仍是猶豫不定。
對方沒有強奪,也沒有威脅,讓他放心爭取下去,不得寸進尺也不行,萬一幾人見他拿出來的東西爭功呢。
百戶為了讓他信服,解釋說:“你對汗庭的官職不了解。我們汗庭有上柱國一職,這是比萬戶還要高的官職,上柱國之上,就是汗王。我這個百戶是上柱國帳下掌令百戶,專掌令畫,掌管的是族長跟前的人,和湊了幾十戶的小官不一樣。”
鄢如晦還是不信,笑道:“那你千戶之上,卻為何只帶了幾個人來靈武冒險?”
百戶嚴肅地說:“汗庭太過重視靈武了,不要說我,就是我頭上的上柱國都親自來過,考察地形,探聽消息。上次你見到的,那就是我們步六孤氏大族長,汗國的上柱國。只是為了他的安全,沒有告訴你身份。”
鄢如晦猶豫了,沒說話。
百戶又說:“這一次不但我們步六孤大族長,八個上柱國來了六個,其中四萬軍隊是由他們拿給汗庭的精銳。汗王為了取得我們步六孤族長的支持,親口許諾族長,打下靈武,由我們步六孤家族掌管。我來,不但要收集情報,也是要在當地搜尋人才。”
鄢如晦連連點頭。
百戶又一伸手,要求說:“給我。只要情報夠重要,你想要什么,我都可以給你,半個靈武怎么樣?”
鄢如晦被他鎮住了,一邊掏陣圖,一邊結結巴巴地說:“汗庭八個上柱國,來了六個?”
百戶嘆氣說:“沒錯。為了打敗東夏,汗庭把中路放棄了。這是汗庭的全部氣力,能不能打下靈武,生死攸關。”
鄢如晦頭暈暈的。
他一直以為東夏國小兵寡,不咋樣,陳國幾十萬軍隊前頭打過去,讓他們繞到了后面,卻是沒想到聽這百戶的意思,陳國反倒打不過東夏,被逼得放棄守陳州。
他手指都是發抖的,哆哆嗦嗦問:“能不能打贏?”
百戶也感覺出來了,透露了太多負面的消息,就一改消沉,笑道:“此戰。陳國必勝。汗庭五萬中軍那是陳國百戰精銳,各個上柱國,拿出來的也都是自家部眾嫡系,自然非東夏所能敵。為了能戰勝東夏,汗庭還向北方大漠的土扈特大汗借了兵馬十余萬。東夏也是強弩之末,你說誰會贏?”
鄢如晦問:“北方也來了軍隊?”
百戶打開他遞來的圖紙,兩眼猛地一亮,心情好,也就肯解釋,說:“沒錯。汗國已經不惜任何代價了,光鎧甲就送他們三萬套…”很快,他發現自己有點漏嘴,就不往下說了,笑一笑,用一句話結束:“土扈特人,那是洪水猛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