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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百一十九節 路不拾馬

  鄢如晦也去了河邊。

  雖不知道能不能得到點兒什么,他還是去了,看熱鬧看了一天。

  其實他是不想去的。頭一年,田里收成不好,為了看家,家丁又養得多,他就動了一下管地的方式,不再雇那些管地的把頭,讓家丁們自己兼了。春上,草一陣瘋長,家丁們卻是不知道活深活淺,活重活輕,一心省錢快干,將來抽地里的抽成,打死了好幾個奴隸,除草還除不出來。依著他的性子,那是要親自去,給家丁們好好做示范,何必沒事兒往東夏人臉跟前走呀。

  不去又不行,身家壓上頭了,那邊催著,總要找點有用的東西才好給陳國人一個交代,只有有了交代,人家打回靈武,才有自己好處。

  夕陽只留下一抹紅霞,他帶了五、六個家丁,走在回家的路上,嘴邊還帶著一絲冷笑。

  他又得出點兒東夏會戰敗的依據。

  那個張口給幾家人索要人質的很可能就是東夏王吧?

  下午出來接孩子的那孩童主的祭,說是東夏世子,那頭天他說他兒子沒人玩,那他就是東夏國王。

  你看看他?

  也太年輕,胡須還沒蓄起來,聽說打仗有點厲害,那還不是人年輕,上了戰場二氣,不要命加上運氣好,打贏了幾場仗?

  你再看看他,與大伙和聲和氣,沒幾分威嚴,沒威嚴,那不是沒底氣嗎?人家陳國的老爺們坐衙門里,誰敢靠他近點兒?誰不是盯著他腳面說話?他們吩咐什么,還給你來自愿?那不是一句話去辦還是去死?

  他們家大王都這樣,底下的將領呢?

  再往下看,這可是一國大王,出來打仗也不見前呼后擁,也不見奴仆侍奉,一個小小的破縣府就住下了,自己一身盔甲,幾十人湊起來的衛隊?和人家陳國比,怕是還沒有千戶排場大,聽說人家陳國老汗爺一出門,都是幾萬中軍,對,起碼四萬,叫善捕,射雕什么的。

  尤好笑的是封神,把杜水生封了個神。

  杜水生?萬人里頭有一個不?那是腦袋被田里疙瘩砸了,當年他跳王河,他的兒孫拴下一大片,哪個不是又哭又求饒,小孩喊著“爺爺,爺爺,你別不管我們呀”,這樣的二貨能成神么?

  也沒錯,這東夏小王子告天敬地請封他,還不是為了作個引子,就是想讓縣里的人都出頭,這怎么可能?

  一回頭還說靈武出英雄?

  在哪呢?

  本老爺怎么看不到?

  還點名了,你聽聽,幾個家敗了的土地老,還有那啥博骨律太英。

  博骨律太英,博骨律太爺,博骨律太娘,博骨律太叔,博骨律太歲,你聽聽,除了一股子土霸王味,還有什么?不就養支馬隊看家護院而已。也就是本老爺沒他會哄陳國人,讓他和滑臺家得了大片的牧區,陳國人在,他們不也是低頭哈腰,迎來送往,忙著給千戶家小妾送東西?

  不光這樣。

  烈石朵家族老子還不知道他們怎么想的。

  那博骨律太歲也一心投陳國那還能有假么?

  博骨律太英假激動,他能真不知道嗎?他和故千戶還是連襟,他喊著出人,就是騙東夏人的,要他博骨律家族都出,自己到時也出點奴戶應付,反正將來陳國人怪罪,他們家族會帶頭說他們是逼不得已應付東夏人。

  那孩童?

  竟然說靈武多英雄?

  就是騙一些二貨的。

  那縣令,一個上郡混的人,他就是東夏找來的托,讓人出丁湊數,那還不是出來演雙簧?慫恿人,慫恿得底下幾個土財主,喊著,我家出兩百人跟陳國人死戰,我家出一百人…就算是真心的,湊起來總過千把人,等著跟人家十萬二十萬人碰,死戰,死戰,到時只有死沒有戰。

  也就東夏國那樣的小國沒什么底氣,人少,想把他們都喊身邊兒湊個數目。

  越想,鄢如晦越覺得會有一幫人真心投靠東夏,比如滑臺家族,他們是在跟著東夏自尋死路,越想,越覺得自己慧眼識前途,將來獲利更大。

  離家越來越近,越來越近。

  好像有點不對勁,這大片大片的田都是自己的,田里干活的人呢?

  他們怎么不干活?

  人都去哪了?

  他一敲自己的馬,跟幾個家丁喊道:“跑上。趕緊回家,趕緊的,這人都不干活,回去給我把領頭的全拴起來吊上。”

  他有馬,一敲躥上去了,幾個家丁不要命地在后頭追。眼看前頭是紅棗林子,繞過去,家就到了,幾人也不繞,直接從林子穿過去,看林子的竟然也不在,林子園的門都得自己跳進去打開。鄢如晦有種不祥的預感,林子又黑又不好走,他就慢下來大罵:“一群泥丸子要造反了么?全給弄死完他們。”

  嘴里是這么說的,心里卻是怕了。

  連奴隸帶流民,還有一些家戶,兩、三千人都不止,平日鞭打下地,相互積怨不小,要不是這樣,他也不舍得養家丁百余人。

  想想這么多人,蜂擁到自己家造反,他一頭是汗。

  無論內心是不是怯了,底氣是萬萬不敢丟的,丟了底氣,民戶真就無所畏懼了。要是往年,他二話不說,就去縣里找千戶,花錢調一隊人,殺他十來個,可是現在?縣城里是人家東夏兵。

  眼看要出林子,他謹慎起來,喊一個本家出身的家丁:“鄢二狗,你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兒?”

  他在鄢氏族枝本來不算數一數二的人物,就是地多一些,適逢亂世,想想還是家族人可靠,趁著族長往南跑了,就出頭爭了族權,其實多數族人都不富裕,比如這鄢二狗,家里只有縣城根子底下五畝田,跑來當打手了。鄢二狗也有心表現,回頭喊了一聲“八叔”,湊跟前建議:“現在不知道東夏跟不跟咱撐腰,實在不行,待會我回去叫我們姓鄢備上刀叉,都來鎮壓他們。”

  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雖然沒有百姓奴隸人多,但都備上家伙,來個狠的,說不定能把人嚇住,趁機拉出家丁,把他們分批鎮壓上。

  鄢如晦點了點頭。

  頭一點點完,他就噓一聲說:“我聽著聲音了。二狗,你快去看看。”

  鄢二狗“哎”地一聲回話,就出林子去瞧去了。

  瞧了半個時辰,天都黑了,滿林子蟲子吃人,幾個人全身上下打得“噼里啪啦”的,也不見鄢二狗回來。鄢如晦是又氣又怕,氣鄢二狗不知道回來說一聲,怕?那是怕鄢二狗一露面,被造反的奴戶打死了。

  正是怕鄢二狗一露頭,被人打死,他更不敢露面,又派兩個家丁去,讓他們足足錯開二三十步,又反復叮囑讓小心。

  兩人說走就走了,過了一會兒,也不見回來。

  很快,就是兩刻鐘的時間,鄢如晦算著時間就夠了,見回不來,人都懵懵的,不知怎么好。他再是不敢派人了,帶著剩下的倆家丁往莊園的土墻抄去,摸到土墻下頭,一抬頭看自己修的土墻高有丈余,便又痛罵。

  土墻雖然高,但畢竟不是城墻,夯得不結實,家丁手里有兵器,就給他掏窟窿,幾個洞洞掏下來,能下了腳,家丁又在后頭扛著,他就給爬上去,抱著墻頭,小心翼翼地跨腿,騎坐在上頭。

  這一坐上頭,房子擋著了,墻頭上爬爬,莊園里的情景給看到了。

  好像有東夏兵。

  人山人海,把剝二皮子的場面子圍滿了。

  好像來了支東夏兵,點著火把,狗不知道被他們怎么樣了,一只也不見叫。他自己心虛,差點一跟頭從土墻上栽下來。

  下頭的家丁還在問他話,他也不敢說,只是望。

  天黑了,里頭點著火把,人擁著人,只有鄢如晦一家老小堆在地上,鄢王氏還在地上打滾,哭鬧,被人掂起來拉走,拉火把下頭了,遠遠幾個好像是東夏文官,其中一個,還像是靈武縣里的一個姓的小官。

  娘的?這是要滅門呀。

  他一哆嗦,就背過身,扒著前頭,往土墻這邊滑。

  兩個家丁摁上他的腿和腰,把他接下來,見他一身土,還要給他打,他把人的手趕開,自己就堆地上。

  這會兒,他卻是怪自己烏鴉嘴,說東夏兵不兇。

  這不也來滅門了么?

  正是不知道怎么好的時候,鄢二狗的聲音從林子里傳出來。鄢如晦心里一陣感動,眼淚都要下來,心里想:還是一族的親呀。他知道摸回來告訴我咋回事兒,是不是陳國人來的消息,被泄露了出去。

  鄢二狗走得不緊不慢,壓低聲音在林子里邊找邊叫:“八叔。八叔。”

  身邊的家丁應一聲,把鄢二狗接跟前了。鄢二狗就沖鄢如晦一點頭,嘆氣說:“八叔。你這回要倒大霉了。不知誰把你告了,說你奪民戶,占田產。縣里來人了,要計丁,要計田,讓你拿賣身契和田契。”

  他說:“我剛才摸八嬸跟前了,偷偷問了她,賣身契還好一些,田契咱們哪有?這些年,自家田不田的,誰還自個不知道?”

  鄢如晦反倒放下心來了。

  回頭想想,陳國人來自己莊園,都是普通人打扮,自己單獨與他們見面,除了博骨律太歲,也沒有旁人知道,就連家里的那口子,她也以為是生意場上的,來收羊皮的,只要博骨律太歲嘴嚴,就不會有人知道,也不會有人告發。

  眼下也等于證實博骨律太歲沒有告發自己。

  說這個奴戶和田產的事兒,幾個姓氏都有,怎么就拿自己開刀了呢?自己人質也送了呀。為什么沒送人質的沒事兒,送了人質的反倒被查?

  這個查田畝和奴戶,鄢如晦有自己的一番理解。

  不就是找個名目要錢嗎?當年朝廷上的人就沒少干,這河荒地,一開一大片,誰有地契?有地契就要交稅,誰開出來,地還沒養好呢,收成還沒上來,錢沒拿上,直奔縣城,找人料田,出錢讓人蓋個章子?

  想來想去,他也是想不明白。

  他不由問鄢二狗:“東夏人怎么頭一個找上我了呢?”

  鄢二狗想也沒想就說:“烈石朵家族的人在縣府作吏的多,非是他們想弄跨你,平白無故,兩眼一抹黑,東夏人會知道誰家地多?”

  平白無故,是指沒得罪東夏人。

  這一點,鄢如晦是同意的。

  兩眼一抹黑,是指東夏人怎么知道地是哪哪的,誰誰的?

  這一點,鄢如晦也覺得在有人使壞。

  他想了一下說:“我咋看著里頭有個人像你十八叔呢?”

  鄢二狗說:“那不。就是他。他在縣府為吏。為人也知道親。定然不是他帶著人來的,非是人家東夏人硬逼著。咱們一族的人,他萬不敢使壞。”

  鄢如晦點了點頭。

  如果鄢十八使壞,自己是族長,用族規也把他弄死。

  但他就跟鄢十八杠上了,問鄢二狗:“那為啥他不能說他來不了?為啥他不提前報個信?為啥他不能替我給人家東夏人說句話?”

  鄢二狗被他問住了,卻是一口氣長嘆出去,說道:“八叔呀。你還不知道呢。東夏要把多出來的地給分掉。分給奴戶。分給家丁。分給同族。僅著先分。分完剩下的,再分給縣里的人…都沒人瞞著說假話。人都爭先恐后地表現。家丁頭子,你請來的那個武師,揉著光頭往東夏人里頭湊,問人要不要武官,還要表演胸口碎大石。”

  “啥?”

  鄢如晦剛剛覺得好點兒,被他這話一戳,差點眼一黑,昏過去。

  鄢二狗這又說:“要是東夏人非要分,反正你也留不著,與其全便宜外人,我也去分幾畝,叔,你別生氣。你別生氣呀。你看你這是干啥?你沒看明白嗎,東夏要做王師,要重新編戶齊民,把大戶占去的土地奪出來給吃不飽的人種…”

  眼看鄢如晦扔了個什么過來,他轉身跑兩步,回頭說:“這又不是我說的。人家都這么說。你真是的。叔。你就知道打我。那么多人,你去打呀,東夏人你去打呀。”

  剩下的兩個家丁一看鄢二狗要走,說不定能得到地種,也一心想走,跟鄢如晦說:“老爺呀。東夏人你也抗不住。人家河神都封了。再說了,你本來也就沒地契。好多地都是奪來的,占人家杜水生的,別難過了。占這么多年,也賺了。”說到這兒,他們就喊鄢二狗,讓鄢二狗等等。

  鄢如晦五內俱焚。

  就剩他一個人了,旁邊還有匹馬。

  林子里一片黑,陰風一陣一陣的,當時他打死的人,拖到棗樹林上肥料的沒有五十也有三十。

  他差點收買鄢二狗他們,告訴他們自己還有錢,可以給他們,只為了讓他們跟自己一起呆著,別讓自己害怕。

  可是人都已經走了。

  他不敢回家,慢慢爬起來,想能去的地方,只想到博骨律太歲,便覺得眼下也只能投靠這個人了,到時候等陳國兵馬回來,再把莊園和土地奪回來。

  他騎上馬,一邊走一邊咒罵:“該死的東夏人。活該你們打不過陳國。沒見過像你們一樣奪人田產的。沒見過。辛辛苦苦治這些地,那都是錢買的。那都是老子不要命,搶弄回來的。什么無主之地?哪有什么無主之地?哪來那么多無主之地?”想及有田契的土地,掰著指頭算算,不過才幾百畝。

  十余萬畝地,多得都找不到人種,去中原買人,向陳國買奴隸,到處拉人、買人,結果轉眼間剩幾百畝?

  他肝都在顫,恨不得回去跟東夏人拼了。

  眼看走遠了。

  黑夜里,感覺就他一個人,就仰在馬背上大叫一聲:“日你娘。東夏王。你不得好死。老子請陳國人把你滅了,把你那小崽子殺來吃。”

  突然之間,似乎有火把從一個坡底轉出來,隱隱有馬蹄聲。

  他生怕別人聽到了他的喊罵,看到了他的人,人飛快從馬上跳下來,馬也不要了,一溜煙鉆野地里了。

  果然是兩個東夏兵。

  兩人騎著馬一路輕縱,因為天黑了,打著火把,經過時見到他留下的馬,在一旁說話。

  鄢如晦從野地里抬頭,后悔死了。

  如果沒有馬,這黃河灘上地大人稀,還有狼,他得走一夜,還說不定被狼追。

  兩騎果然停下來。

  鄢如晦把眼都擠一起了,又氣又怕又愁。

  其中一名東夏兵下了馬,問自己同伴說:“誰把馬留在這里了?”

  另一名同伴說:“是不是在野地里解溲呢?也不怕馬跑了。別管他馬,趕緊找大王回去,別分不清輕重。”

  第一個東夏兵就說:“一匹馬,是普通人一年也辛苦不來的。要是丟了,多可惜。你等著,我看看找個啥,給他拴一下。”

  第二個東夏兵說:“別管了。人說不定就在旁邊解溲。”

  第一個卻不肯,拉上馬韁繩,滿世界找地方拴。

  鄢如晦心里想著讓他趕緊走,卻見他找來找去,快找自己跟前了,連忙躬身要跑,不料那東夏兵用火一照,發現草動,喝道:“出來。你跑什么?這是不是你的馬?你再跑我拿弓射你啦。”

  鄢如晦沒辦法,畏縮地站了起來。

  那東夏兵就問:“你是陳國的奸細么?馬都不要了,就想跑?”

  鄢如晦連忙說“不是”,發覺他們似乎沒有聽到自己在罵他們大王,憋了半天,憋出個理由:“我怕兵。一見你們就忍不住。”

  那東夏兵牽著馬走過去,把馬韁繩交給,聽到路上的同伴喊自己,就說:“把馬看好。丟了回去,看你媳婦不罵你。”

  士兵打著火把,鄢如晦抬頭看一眼,發現他異常地威武高大,臉上還帶著疤瘌,卻又是一陣戰栗。

  他低著頭不敢看人,為了緩和心里的畏懼,更是要讓對方覺得合理,低聲說:“還以為你們要牽走呢?”

  士兵大笑說:“太看不起我們東夏人了,要是西部的癟犢子,還真有可能給你牽走。我們不會,我們是大王的老部曲,別說一匹馬,便是金山銀山又如何?”

  他掉頭就走,到了路上,一手捋了馬,一著火把,也不知道怎么那么順利,翻身就上去了。

  兩名騎兵又在趕路,并排走著,身體還放松地晃動。

  不一會兒,他們之中一人吹起口哨。

  另一名合著唱出喜氣洋洋的歌聲:“我們是騎士,我們是王師。我們百戰百勝,我們跨王河,戰陳京…”

  鄢如晦冷冷看去,卻是評價說:“傻子。馬都不知道撿,還跨王河,戰陳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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