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敬中才說過博骨律太歲會“死在嘴上”,一回家,他就被東夏兵給請走。這個“死在嘴上”,他一下就信了。其實他嘴不好,還在他無拘無束的心,陳國人沒有來靈武之前,他們家族是靈武一霸,而他就是街上縱橫的惡少之一,他爹武人出身,又護犢子,給他起個惡名叫“太歲”,就能映射他的生活。
不過即便是惡霸,也有著自己的良心底線,他可以爭一口氣,呼喚一群狐朋狗友打對方一個臥床,卻挺不住陳國那種部族式的倒行逆施。陳國人進了城,雖然沒有燒殺,搶掠的事不少干,盤剝收刮,擄人為奴,大白天街上見了女子,十夫長馬鞭一指,手底下就能強拉,民不聊生的景象一下把他驚醒了。
博骨律家族雖然還是地方上一大豪強,但他也失去了街頭惡少的地位,他和西部來的陳國人斗得起?斗不起,正好父親生病,二話不說,卷了鋪蓋回鄉下的莊園居住,開始閉門讀書去了。
說起來令人不敢相信,一大紈绔,太平年間可以憑讀書晉身的時候,他不好好讀書,等兵荒馬亂了,他回家閉門讀書,讀得格外認真,時而會有感慨地說:“悔早不知圣人之言。”他長兄不但繼承了家族的武勇,也懂得長袖善舞,仍是混得還不錯,又與千戶做了連襟,有這樣的條件,幾次讓他出來到陳國謀個官,他卻不肯,責怪他,他才來回出入,在眾人面前混個眼熟。
人是開始讀書了,心和他的嘴卻管不住,不戳人家個難受不說話,一說話,必然有一圈人想揍他。
狄阿鳥見第一面就已經抓住他的這個特點兒。
狄黑虎推開門,嗒嗒兒虎仰頭闊步邁進來,一剎那間,一大一小幾乎同時驚奇:“原來是你。”
博骨律太歲頓時就忘了緊張,張口就說:“你不是高顯孩童嗎?”
嗒嗒兒虎笑咪咪地說:“沒錯呀。我阿爸是高顯人呀,為啥我就不能是高顯人呀。”
三個“呀”的轉折,讓人感到他一個孩子的稚氣。
博骨律太歲想想兩人并無交集,更沒有交惡,心情大為放松,“好”、“好”兩聲說:“請我看你懲治賴兵?嚇了我一跳,還以為要抓我,殺我…和你說,我都是說東夏的好,我嘴巴賴點兒,卻也不說王師不好。”
狄黑虎一聽這口氣,覺得是個人油子,害怕嗒嗒兒虎應付不了,正好開口,嗒嗒兒虎說:“你說沒說你知道。”他瞪了眼睛,惡聲惡氣地說:“為啥你們家族不送小孩陪我玩?為啥鐵牛兒的阿爸,和薌兒她阿爸都送了,你們家族不送?不送也就罷了,為什么到處說我吃小孩?誣賴我,弄得滿城都知道。”
狄黑虎松了一口氣。
博骨律太歲一聽,心叫不好。
他說了,還是當著東夏將領的面說的,于是,當場苦笑說:“說是說了。那不是嘴賴,張嘴就出來了,還是當著…那你阿爸是嗎,那是不知道他用意,當著他的面問的,出去之后我就沒有再說呀。”
狄黑虎要說話,嗒嗒兒虎又搶先了,說:“你說了,有人可以作證,人家不但說你說了,還說你說東夏的壞話,你說了沒有?”
博骨律太歲太冤枉了,大叫道:“誰說的?”
嗒嗒兒虎說:“你就說你說了沒有吧?人家和你無冤無仇,還會誣陷你?他說你家人的心在陳國。”
博骨律太歲在腦海里搜尋,也湊巧,他上去給遇到了鄢懷晦,好像就是誑他時說了類似的話。
他心頭一陣惱火,大叫道:“說我壞的那個他不是好人。他的心才在陳國。他說東夏國的兵不搶掠不殺人,軟綿綿的,陳國的兵兇悍好殺,兇就是強,東夏打不過陳國,這是他的原話,可以有人作證。”
發現狄黑虎也湊了過來。
他害怕這個身材高大的東夏猛將,生怕不給他解釋的機會,咆哮說:“你們千萬不要信他。我們當時故意說家族在陳國有根基,不愿意送孩子,那是誑他的,之所以不送孩子,那是因為我長兄家沒有合適的,我還沒有孩子,還有石敬中,他沒有送,是因為我們一起商談,害怕你們將來把縣城交還給中原朝廷…真正說你們東夏不好的是他,他反常得很,平時他見到我們,生怕我們怪罪他,今天碰到他,他反常得很。”
狄黑虎沒想到這么順利,他和嗒嗒兒虎交換個眼神。
嗒嗒兒虎又說:“你說他說東夏的壞話,他為什么說東夏的壞話呢?而且還當著你的面說?”
博骨律太歲頹然道:“那誰知道。按說他還是雍人呢。都是讀過書的人,誰不知道王者之師,秋毫無犯?他反倒以此為依據,說東夏兵不兇悍,必定不是陳國的對手,你說說,何曾有此一說?”
嗒嗒兒虎沉吟下來,想下一步怎么說,狄黑虎接上了,淡淡地問:“這么說,你們倆人中必有一人撒謊。可是再怎么說,人家把孩子送來了,你們家族卻沒有送孩子來,你怎么說呢?”
博骨律太歲也不知道鄢懷晦送來的是不是親生的,也在犯嘀咕,嘆氣說:“上午他還勸滑臺家族的族長送奴隸的子女呢。誰知道到了下午,他就這么積極送了孩子來?”
狄黑虎引導他說:“你是說,他送來的孩子有可能不是親生的?”
博骨律太歲遲疑片刻,回答說:“對。”
嗒嗒兒虎又搶話:“那你跟我去認認吧,她叫薌兒。”
狄黑虎嫌嗒嗒兒虎說得太幼稚,就補充說:“你對他的孩子熟悉不熟悉?”
博骨律太歲無奈地說:“來往少。你要是放我出去,我在他家族那邊一問就知道,你現在讓我說,我只能說不知道。反正這老小子不是好東西。他為了自保,不知道出賣過多少雍族。”想了一下,他又說:“我也不求你們相信我。我是有胡人血統的,也許在你們看來,我們家族應該與陳國共進退。其實不然。自赫連勃勃起,我們家族居住靈武數代,承平年間,甚至有人入朝為官,我的爺爺還收到過皇帝給予的封號,我們的飲食和習俗已經與雍族毫無區別。家族挑選媳婦,除了我長兄是因為一場意外,也都是瞄著周圍雍家姓氏。我自己這幾年閉門讀書,也是想知道為什么陳國會這么可恨…”
嗒嗒兒虎終究是個孩子,容易被打動,就說:“原來是這樣呀。”
狄黑虎咳嗽了一聲,提醒他。
卻來不及了,嗒嗒兒虎說:“阿師說過,蠻夷之分只在于是否受教于圣人,能不能遵從王化,知不知五常,你也不要為自己的血統難過…”
偏題了。
狄黑虎想拉回來都拉不回來。
不過,那博骨律太歲卻一副引以為知己的模樣,感動說:“你這么小,卻都知道這樣的道理?”
嗒嗒兒虎說:“這樣吧。聽你說得讓人感動。我就相信你啦。但是你倆肯定有一個人是壞人。你要說自己是好人,那你就得證明他是壞人。你懂嗎?”
狄黑虎都后悔讓嗒嗒兒虎來了,這什么跟什么呀,偏偏他嗒嗒兒虎還說得高興。
嗒嗒兒虎說:“你替我想一想呀。他送來了小孩,會不會是他抓了人家父母,送來的別人家小孩?”
博骨律太歲一拍大腿,好像豁然洞悟:“對呀。我怎么沒想到呢?”
嗒嗒兒虎又說:“他說陳朝能贏,他為什么要替陳朝說話?他是不是陳朝的奸細呀。”
博骨律太歲眼睛又一亮,大聲說:“對。他肯定是陳朝的奸細。肯定陳朝許了他大官,不然他肯定不敢在我和石敬中面前趾高氣揚。快抓他。”
狄黑虎提醒嗒嗒兒虎說:“你別光聽信一人。”
嗒嗒兒虎現出沉思的模樣,這就說:“這樣吧。博骨律太歲,你是本地人,我給你一塊令牌,你替我查,你得證明你是好人,他是壞人呀。你查,還不能讓他知道,你不能打草驚蛇。他送來的那個小女孩可善良了,你還要打聽她的阿爸阿媽在哪,不能讓這個壞人殺害他們,這樣好吧?”
狄黑虎無奈,只好補充說:“做到了,才沒你的干系,否則你的家族就要被他誣陷。”
博骨律太歲咬牙切齒地說:“別說他誣陷我,就是沒有誣陷我,只要他做了陳朝的奸細,我也要幫你們查他,令牌給我吧,我這就去查。”
狄黑虎苦笑。
令牌?
嗒嗒兒虎還有令牌?
嗒嗒兒虎在身上一陣摸,摸出來一個玉牌,還沒遞出去,狄黑虎就咆哮一聲:“你的長命玉牌,你敢給人,你阿爸不揍死你?”
嗒嗒兒虎笑道:“我丟了好幾次,我阿爸都沒揍我。”
狄黑虎瞪了他一眼,從博骨律太歲手里要回來,又嚇唬他說:“你阿爸或許不揍你,你阿奶你阿媽肯定揍。我去侍衛處登記,領一塊令牌回來好不好?”
嗒嗒兒虎犟著去奪,說:“不好。你快給他。只要他查得好,我送給他都沒關系。就一片玉,我說丟了,我阿奶疼我,還會給我做的。”
狄黑虎無奈,只好放在桌子上。
嗒嗒兒虎就又一次朝博骨律太歲推過去,說:“你拿上。這就是令牌。我給你的。它沒有什么用處,卻表示我履行約定的決心。你要是追查立功,我阿爸不賞你,你就把玉牌砸掉。”
博骨律太歲接在手里,心里已經得出結論:這是個無用之物。
然而,他看一眼,目光就凝結在上頭。
那上頭雕了一頭猛虎,一只蛟龍,中間有個圓形的“夏”字,再翻過來,寫著:“嫡室長男,虎嘯魅驚。英聰果敢,天佑長生。”
狄黑虎嘆了一口氣說:“博骨律太歲,你別弄丟了,也別隨便出示給人看,這是他身份的象征,的的確確是他的令牌。一旦你亮出來,多數人會判斷阿虎遇到了危險,用這個辦法,你可以在任何一個軍府借一次兵。”
博骨律太歲還是將信將疑。
他收好玉牌出了縣衙,找個沒人的地方再拿出來看,這玉牌確實雕圖確實特別,似乎確實不是一般家族用物,龍和虎環繞,東夏的“夏”字在中間,不知道東夏會怎么樣,但是在靖康,卻是沒有哪一家敢盤繞龍虎,中間用“靖康”兩字的,哪怕一樣是蛟龍,那可是大逆,而且背后的字也用了非同尋常的口氣,一般人家,就算是大的門閥,也不過寫個“嫡枝長男,福佑長生”,如何敢用“室”字?
“虎嘯魅驚,英聰果敢”,長輩們的期望似乎有點高,最后沒有用“福”字,用了個“天”,“天”佑長生,上天來佑他長命百歲,雖然說不出來哪點不對,卻是口氣極大。
他重新將玉牌收好,抱著兩只胳膊,托著自己下巴,尋思說:“為什么他說自己是高顯人,玉牌中間卻用夏字呢?”
聽到有人喚他,抬起頭,發現自己家的人怕自己出事,來接自己,不敢站在縣府周圍,在幾十步外喊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