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上的雨雖然時大時小,但并沒有要停歇的意思。轉眼間天色已經昏暗,如果再不抓緊時間下山,恐怕就得在這荒郊野外將就上一夜了。
念著明天就是搬家的好日子,怎么得也得再和玄井公寓里的各位意思意思聚一聚,白秀麒提出還是趁早下山。而江成路心里頭也有著自己的小算盤,于是兩個人熄滅了火堆,套上雨衣就站在了屋檐底下。
下午五點的大雨中,四周圍已經開始蒙上一層灰黑色,破敗的亭臺樓閣、叢生的荒草叢,全都釋放出了陰森詭異的氣息。
白秀麒打了一個寒噤,正想催促著江成路快點走,卻看見阿江仰著腦袋,皺著眉頭一動不動看著遠處。
“看,那里有光。”他說,“是我之前撒在龍泓洞里的粉末發出來的光。”
白秀麒當然還記得那種神奇的染色粉末,這意味著龍泓洞里的山泉和山頂上的某處是相通的。更大膽地進行猜測——道觀與龍泓洞之前,很可能還有著什么內在聯系。
“走,過去看看。”
他跟著江成路走進雨里,很快發現鵝卵石小徑上的水流開始瑩瑩發亮。他們順著亮光溯源而上,一路穿過兩三近小院落,來到了道觀的前殿。
“這里是怎么回事…”
這是白秀麒此生第一次目睹轟炸之后遺留下的殘骸。
磚木結構的道觀正殿被炸塌陷,地面刨出了一個巨大的彈坑。彈坑的周圍,粗大的古樹東倒西歪地倒伏在地面上。有一些仍舊頑強地存活著,有一些早就只剩下一段殘骸。
發出白光的水流正是從這些老樹之間流淌出來的,仔細尋找之后,白秀麒發現那居然又是一口井。
與之前在后山發現的七星井不同,道觀前殿的這口井寬大低矮,井圈上面并沒有留下井繩的勒痕,看起來很可能并不是日常使用的。
這不是一口旱井,梅雨季節連日來的降雨讓水位暴漲。發光的地下水正源源不斷地從井口滿溢而出。
“兩口井,一個有泉水的山洞…”江成路摸著下巴開始琢磨:“我有點明白洋鬼子那張地圖上的標記是什么意思了。”
“我認為,這些地方都是彼此相連的水道。水道在浮戲山里縱橫交錯,然后通向一個目的地。”白秀麒說出了自己的猜測:“那些日本兵,他們想要通過這些水道,進入他們真正想要去的地方。”
“我家。”江成路幫他補完了這句話:“說來說去,還是想找我要簽名。”
“不知道他們要到沒有。”白秀麒皺眉深思:“一般說來,龍君的水府里面經常會有很多寶貝。如果都被他們搶走了的話…”
“哎,光想有什么用?”江成路拍了拍白秀麒的肩膀,又比了比井里頭:“怎么樣。有沒有興趣去里面看看?”
“現在?”白秀麒愕然。
雖說他吞下了龍魄。不會再有溺死的危險。但是在夜里面潛入深井,白秀麒承認自己還沒有做好這種心理準備。
最后兩個人一致決定,差不多等到梅雨季節結束之后,再繼續才會比較合適。
晚上七點左右。兩個人總算是沿著原路返回到了山腳下。
剛離開青石小路,小雨說停就停。再回頭,原來雨云只蓋住了浮戲山的部分,遠遠看過來的感覺一定非常奇妙。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
白秀麒忽然想起了這樣一句古話。
回到玄井公寓的時候,上上下下的魂火已經點亮,原本冷清的巨大建筑物頓時有了一種熱鬧的錯覺。
兩個人隨便對付了幾口晚飯,江城路一邊提醒著澡堂子要斷水一邊就要起身去準備洗漱用具,卻被白秀麒一把按住了肩膀。
“別急。想不想換個地方洗澡?”
江城路微微一愣,旋即反應過來:“你是說隔壁?”
“狐貍給我裝了按摩浴缸,一邊洗澡還能一邊看風景。”白秀麒比了一個手勢:“贊。”
“可是新房子沒有開過灶放過鞭炮,住進去不太好啊。”江城路卻有點猶豫:“不太吉利…”
“這是封建迷信!你搬進這間破屋子里的時候放過鞭炮嗎?”白秀麒嚴肅地批評道:“我爬了一天的山,現在腰酸背痛的。不僅要泡澡,今晚上還就睡在那邊了,來不來隨便你啊。”
說著轉身就要往門外走。
倒也真是湊巧了,就在他轉身的那一刻,屋里頭用來墊門板的那堆書籍又“嘩”地一聲崩塌下來,門板跟雪橇似地一路滑到了江城路的腳邊上。
“來來來,當然來,跪求白大大收留。”
說是收留,可是如此大牌的客人還真不多見。
浴缸里放著水,白秀麒忙著收拾臥室里的床單和被罩。江成路賴在沙發上假寐,可是洗澡水剛放滿,他就嗖地一聲從沙發上彈跳起來,一路脫著衣服最后一個猛子扎進了浴缸里。
“舒服——”
帶著淡淡柚葉香氣的熱水從四面八方包裹而來,驅散山上殘留的寒意。江城路開心得拍了幾下水面,又試圖把腦袋潛進水底,試著吐泡泡。
當白秀麒從隔壁把自己的換洗衣服拿過來的時候,打開浴室的門正好看見這一幕。他沉默了幾秒鐘,然后拉上門準備原路返回。
“別走別走!”
江成路這才急著從水里面鉆出來,一腳跨出浴缸,一手拽住了白秀麒的衣角:“我這是給你試試水溫。還有你的浴缸里忘記加防滑墊了,不過沒關系,有我扶著沒事,你來吧!”
白秀麒被他一把拽住,動彈不得,只能扭頭瞪眼:“…簡直厚顏無恥。”
“呵呵,無恥兒童性福多啊。”
江成路還是沒臉沒皮地笑著,像水怪一樣成功地將白秀麒拽進了浴缸里。而幾乎就在落水的一瞬間,白秀麒就反守為攻,扼著江成路的脖頸翻身壓在了他的身上。
“不記得我說過的話了嗎?”
居高臨下的白秀麒一手將打濕的劉海攏向腦后:“今晚上讓你見識見識什么叫馴龍高手。”
“我好怕怕唷。”江成路浮夸的表演著。右手卻潛在水下不懷好意地拍了拍白秀麒的屁股:“你不怕疼了?”
“我當然怕。”
白秀麒倒是十分坦誠:“可比起你在山上守著墳墓的那幾十年,這點兒疼痛又算得了什么?”
“…你真是…”
這下輪到江成路啞口無言,他就這么呆了幾秒鐘,忽然伸出雙手緊緊地摟住了白秀麒,死死地往自己懷中按去。
沒有甜言蜜語,沒有狎昵親膩,有得只是安靜卻熱切的擁抱,宛如可以一直持續到世界的盡頭。
這天夜里,真正的梅雨還是造訪了九里槐一帶的土地。
起初的雨聲綿密,宛若戀人之間的悄聲細語。帶著讓人面紅心跳的潮濕和悶熱。輾轉反側之間。雨聲漸起。水滴敲打著花草與枝葉,羞怯地舒展著新生的綠意。
待到濃時,涓滴細流匯聚成了淙淙甘泉,貼著玻璃、墻壁、貼著人的肌膚和脊背流淌下來…全世界都在撲簌簌跳舞一般抖動著。發出歡喜聲,嘆息聲,發出情到濃時,深深相愛的聲音。
不知道過了多久,當耳邊的雨聲遠去復又響起,白秀麒動了動眼皮,不情愿地睜開了一條縫兒。
周圍當然是一片漆黑,然而黑暗中卻有微弱的光亮傳來。
他扭過頭,看見身邊不遠處是一扇落地玻璃大窗。窗戶的外面是一望無際的雨中菜地,好像無波無瀾、凝固的海洋。
身體里的各種感覺正在一點一點地蘇醒——甜蜜、疲憊、饕足,卻意外地沒有酸脹或者痛楚。
白秀麒轉動了一下身體,他感覺到脊背下方不再是門板的堅硬。與此同時,一雙強有力的手臂正半束縛性質地將他圈在懷里。
剛才幾個小時里顛顛倒倒的畫面。正在被彼此相貼的體溫一點點地喚醒。江成路的皮膚還是微涼的,不過現在摸上去的感覺還不錯。
是的,“還不錯”的不僅僅只有這一點。
事實上,從摔進浴缸一直到被半拖半抱到這張c花ng上,這中間的感覺都“還不錯”。
江成路這家伙一定是在背地里做過功課了——一想著他一臉“本大爺怎么可能不行”的表情偷偷地上網去查那些有的沒的東西,白秀麒就覺得有點好笑。
看起來明天可以適當地鼓勵一下。
他正想到這里,黑暗中的床頭柜上忽然亮了起來,是手機發出了振鈴聲。
害怕吵醒了江成路,白秀麒手忙腳亂地抓過手機來一看,是老家的墳親如約發送過來的家譜照片。
有關于前世的介紹,剛才在山上的時候白秀麒就已經聽了個七七八八,現在再看也沒有太多的特殊之處。倒是有一樣夾在族譜里面的東西,著實讓白秀麒深感意外。
那又是一張黑白照片,卻不再是群像式的大合集——身著中古袍衫的白秀麒與江成路相視而笑,在他們中間,一個六七歲的男孩緊緊地抓著白秀麒的手指,一臉警惕地仰頭盯著江成路。
難道說,這個男孩就是…
白秀麒心中咯噔一下,接著發現下一張圖片就是這張照片的背面。
泛黃發霉的照片紙上,是幾行剛正有力的藍黑色字跡——
“汝負我命,我還汝債,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生死。”
“汝愛我心,我憐汝色,以是因緣,經百千劫,常在纏縛。”
最后兩句話幾乎是這個文章的主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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