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本體?這個嘛,其實我自己也很久沒有看過了,鏡子不夠大啊。”
江成路撓了撓腦袋:“你想看,那咱們得找個大點兒又安靜的地方…”
他的話還沒說完呢,就聽見白秀麒的口袋里冷不丁地躥出一串手機鈴聲。
打來電話的是白家鄉下的墳親,前一陣子白秀麒拜托他們尋找族譜中與自己同名同姓的長輩,這陣子農忙時節已經過去,老家里終于傳來了消息。
白氏家族中,的的確確還有一個白秀麒。
這事情,還要從白家的字輩說起。
很多歷史悠久的老家族都有一套家傳的字輩順序,是這家人子子孫孫起名的規則。白家的字輩傳到白秀麒的爺爺白沭這一代,應該是籣字輩。屬馬的白沭原名白籣驫,之所以沒有真正使用這個復雜到變態的名字,還多虧了家族里一個人的竭力反對。
這個人就是白沭的叔叔,另一個白秀麒。
出生于將近一百年之前的那位白秀麒,是秀字輩里年齡最小的。但因為是正房太太所生,又外加容貌俊美、頭腦伶俐又懂得討人歡心,所以一直是家中上上下下的掌上明珠、心肝寶貝。
那個時候的白家,從事著絲綢錦緞的典型江南生意。雖然白秀麒的上頭還有他的嫡親兄長——也就是白沭父親的坐鎮,但在那個年代,幫忙家業往往是大多數富家子弟無法選擇的選擇。
可是白秀麒偏偏是個不太一樣的富家子弟,早年留洋的經歷讓他接受了很多先進思潮的澆灌,行為做派標新立異,一舉一動往往會成為街談巷議的話題。
當然,白秀麒并不是一個只懂得享樂的紈绔子弟。他將自己留洋時所學的油畫、攝影與傳統的絲綢織錦工藝結合起來,制作出寫實主義的作品1,并且收獲了好評和雪片一般的訂單。
也正是因為他的聰慧和才干。白秀麒很受兄長的器重,在家里也有說話的分量。當年侄子白沭鬧著要改一個朗朗上口的新名字,也是得到了這位小叔叔的鼎力撐腰才得以實現。
可就是這樣一位有望成為家族砥柱的有為青年。生命卻戛然而止在了二十九歲的那年,甚至連婚配都沒有進行。更別說子嗣了。
家譜中并沒有確切地說明白秀麒的死因,他的最后一筆記載,終結在了“不知所蹤”這四個字上面。
家譜里的說法是,白秀麒是被日偽政府派人暗殺的。為了避免造成轟動,尸體被秘密處理,至今下落不明。
或許是因為置身于深山里的緣故,手機信號時斷時續很不穩定。再加上墳親所使用的方言太過純粹。白秀麒聽起來實在有點困難。
他找了個機會喊了句暫停,一邊抬腳尋找信號良好的區域。
小廂房的西側是一排隔扇門,連著外頭的院落一角,從這里出去顯然最簡單省事。白秀麒一邊應著電話。漫不經心地推門而出,抬眼就撞見了一大片明艷的金紅色。
門的外面是一棵繁茂的大石榴樹,滿樹火紅花朵正在盛放。
石榴樹的后頭似乎還靠著一塊長滿了青苔的大石頭,白秀麒只掃了一眼,并沒有細看就朝著空曠的地方走去。
電話那頭的墳親忽然有急事說要去田里一趟。答應晚些時候找孩子幫忙把家譜用手機拍好照再發送過來。
結束了通話的白秀麒收起手機一邊轉身,愕然發現江成路已經站在了那株茂盛的石榴花樹下。
江成路的身材是如此高大,即便此刻微微傴僂著脊背,微卷的短發依舊托起了許多從高處垂落的榴花。
然而,與火焰一般熱烈的榴花截然相反的。是他臉上的表情。
不是喜悅,也不是悲傷,江成路似乎從來沒有露出過如此茫然的神色。他低著頭,正凝視著石榴樹后面的什么東西。
白秀麒也朝著他走了過去,接著發現那并不是一大塊青石。
而是一座墳墓。
這是一座看起來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墳墓,算不上高高隆起的土包,包裹著一層厚厚的青草,草上落著火紅的榴花。
墳前立著一塊石碑,青苔從石碑的腳底下開始蔓延,已經爬進了碑上陰刻著的字跡里。
即便如此,白秀麒還是可以清楚地分辨出墓碑上那寥寥的幾個字。
“此生摯愛白秀麒 之墓”
原來,族譜里沒有盡述的故事,結局就在自己的身旁。
白秀麒忽然覺得頭有點暈,匆忙間一手扶住墓碑想要穩住。可就在指尖與碑體相觸的瞬間,一股更為強烈的暈眩感覺潮水一般鋪天蓋地的朝他涌來。
眼前的現實逐漸轉化為虛無,而已經虛無的過往卻一點點清晰起來。
天色陡然暗沉了,紫黑色的濃云之中不時穿出刺眼的閃電,空氣里的碩大雨滴被閃電所照亮,如同萬點流星隕落。
白秀麒瞪大了雙眼。
他知道自己正躺在一片泥濘的水坑里,周圍潮濕、冰冷…可是他卻一動都不能動。
這是什么地方,自己這又是怎么了?
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忽然聽見遠天滾過幾道悶雷,伴隨著地面上一陣急促而倉皇的腳步聲。
冒著暴雨有人狂奔而來,卻又在離他還有四五步的地方“撲通”一聲跪倒下去。
冰冷的水滴,有一點飛濺在了白秀麒的臉上。可是尾隨著水滴而來的東西卻又是如此溫熱——
“秀麒…秀麒…”
那個人倉惶地呼喚著,伸手輕輕觸摸白秀麒的臉頰,如此小心翼翼、甚至連指尖都帶著些輕微的顫抖。
“秀麒…你醒醒,醒醒!你忘了你答應過我,這一世無論如何再不分離的嗎?”
陌生的、悲傷的語氣,聲音卻是如此熟悉。
…是江成路,這個人就是江成路!
“阿江——”
不久之前那種“心疼”的感覺又開始發了瘋似地滋長。白秀麒難受得喘不過氣來,他想要大聲回應。然而此時此刻,不要說是抬手了。他就連一點細碎的聲音都發不出來…
又過了一會兒,白秀麒感覺自己被輕輕地抱起。跟著江成路一起搖搖晃晃地轉身、搖搖晃晃地向著雨幕深處走去…
又不知道過去了多久。
白秀麒的視線從最深沉、悲哀的黑暗中一點點解脫出來。眼前慢慢地變得明亮了,身上潮濕冰冷的感覺也消散殆盡。然而悲傷卻經久不散,而且從來沒有如此地真實。
他眨了眨眼,看見一朵石榴花無聲飄落,落在了面前芳草萋萋的墳冢上。
因為視角的原因,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正跌坐在墓碑前的空地上,被一雙手臂從后面死死地擁抱著。
是江成路。
“原來。你是我守在這里唯一的理由。”
他緊緊地貼在白秀麒身后,嘴唇貼著白秀麒的耳垂,一邊低語一邊落下一連串迫不及待的輕吻。
“我一直都在等你,在等你。”
白秀麒感覺到脖頸有點濡濕。于是他抬起手來,擦拭的卻是自己的雙眼。
“你等我干什么啊。”
他的嘴角微微抽搐著,最后還是努力地笑了一聲:“不是說好了的嗎,這一世,就該換我來找你了。”
說著。他就著被江成路攏在懷里的姿勢轉過身來,主動環住了江成路的脖頸,將人拉低到自己面前,狠狠地吻了上去。
“呵呵…”
繾綣一吻終畢,幾乎是嘴唇剛剛分開江成路就笑了起來:“這感覺好奇怪。跟你在你自己的墳墓前面摟摟抱抱的。”
“有什么關系,我都不介意了你還怕個屁。”
白秀麒撇了撇嘴,正準備舔舔嘴唇再來一次的時候,腦袋里有一根筋忽然轉了一下,有什么東西豁然開朗了。
“你先閃開一下。”他推了推江成路:“閃開我有重要的事做。”
“有什么事比我更重要的。”
江成路嘟囔了一句,但還是松開了始終緊箍著白秀麒的雙臂。
白秀麒轉身又蹲到了墓碑前面,試圖用手推開墓碑下半部分瘋長的苔蘚。
“用這個。”
江成路把隨身的折刀遞了過去,苔蘚很快被高效率的刮掉了不少,隱約可以看見下面還有文字。
“現在我們可以知道你以前叫什么了。”白秀麒扭頭對著江成路笑:“無論好聽不好聽,都不許不認。”
“認,叫什么我都認。”江成路從善如流:“就算是叫李蓮英我都認。”
說話間,白秀麒已經三兩下把苔蘚刮得差不多了,摸著筆畫開始念。
“兩個字的名字…下面那個好像是個復習的復。”
“還好不是三個字。”江成路繼續開著自己從書上看來的玩笑:“慕容復可不是什么好東西。”
白秀麒沒有搭理他的調侃,因為復字上面的那個字比較復雜,而且貌似并不經常使用。
“…好像是個敖字。”他最終得出結論:“你以前的名字叫敖復?”
“的確不夠好聽。”江成路搖了搖頭,“我聽說那個時代的人好像挺喜歡以某君彼此稱呼的,那么你應該怎么叫我?”
“敖復君?”白秀麒愣愣地喊了出來。
“還帶個姓氏,怎么這么生分!”江成路抗議。
于是白秀麒又愣愣地改了一改:“那…復君?”
“誒,這就對啦!”
奸計得逞,江成路連忙應聲,同時雞賊地回了一句:“我是你的夫君,那你就是我的白娘子嘍。”
白秀麒愣了愣,這才反應過來。
“胡說什么啊,正經算起來倒是你,應該和白娘子有點親戚關系吧?!”
1這段內容有史料參照,但與特定人物無關。
他們并沒有完全回憶起上一世的全部內容。記憶就好像內存,關機之后內存理論上就清空了。只有儲存在硬盤(靈魂)里的重要信息才能幾世保存,什么信息儲存在靈魂里,就要看機緣巧合和個人的選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