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方盒打開了,盒子里鋪著一層白色細沙,盛著兩三厘米深的清水。在沙與水之間,懸浮著幾片黑紅色的、薄如蟬翼的固體,有點像瑪瑙,又有點像是今天早上江成路碗里的醬瓜片。
“這是從萬年香木上刮下來的,香木的本體藏在韋家的本家,可是國寶中的國寶。”
硨磲繼續盡職地解說:“知道日本有一個名叫‘蘭奢待’的名香嗎?那也是從中國流傳過去的,跟這個原本是同一棵樹。只不過留在中國的這一段,品相更好、油脂含量更高,也略重一些。”
白秀麒的確聽說過蘭奢待,那是作為日本國寶而被收藏在日本東大寺正倉院的所謂“天下第一香”。但是作為不懂行的人,一眼看過去就是一整只剛出土的金華火腿。
韋香荼小心翼翼地取出一點珍貴的香料,切割完畢之后添加進了銀臼之中。
江成路又問白秀麒:“知不知道沉香木是怎么發出香味來的?”
“…聽說是樹木在遭受蟲蟻啃噬之后,傷口處受到刺激而分泌出的芳香物質。”白秀麒并不太確定這種說法:“等到木材纖維逐漸腐朽之后,留下來的就是油脂性質的芳香物質了。”
“那么你知道,什么蟲蟻的啃噬對于香木的品質最好?”
白秀麒哪兒還知道這么多啊,于是胡亂猜測了一個白蟻,當然被江成路得意地否定了。
“其實不是蟲,而是雷劈。被渡劫的天雷劈過而不死的香木,品質最為上乘。還有就是被林中游魂野鬼所啃噬的…”
“噓。”
他話還沒有說完,就被陶川扯了一下胳膊,示意他噤聲。
那邊,韋香荼已經將珍貴的香料完全攪拌均勻,香灰帶上了一抹淺褐色,然后,他端著銀臼重新站了起來。
“好了,你們在這里等著,香窺期間不能說話,過一會兒我就出來。”
眾人點頭,陶川更是起身跟著韋香荼走了幾步,把守在了內室的門口。
安靜了大約兩三分鐘之后,白秀麒忽然聞見了一種飄渺的香氣,從內室的方向徐徐飄散而出。
這,就是那種名香的氣味?!
他有點介意那香料里頭尸體的成分,但是心中又實在好奇,糾結了幾秒鐘之后,還是說服自己深吸了一口氣,一種甜蜜卻又沉穩的氣味頓時沖入鼻腔。
這種感覺…很難形容,白秀麒覺得自己的腦海里好像綻開了一朵花。
不知不覺中,他改變了坐姿放松地靠在了椅背上,腦袋仰天閉上眼睛。眼前閃過一些朦朦朧朧的瑣碎畫面,卻又說不上究竟是什么內容,就像是在夢里看了一場不知道主題的電影。
以為他是身體不適,一旁的江成路搖了搖他的肩膀。白秀麒這才恍恍惚惚地從臆想中脫離出來,回應了江成路一個輕笑。
在此期間,內室始終是一片安靜。
陶川守在門口,臉上也沒有任何表情。就在白秀麒開始懷疑時間是不是凝滯了的時候,內室里忽然傳來了一陣異動。
那是什么東西倒下、碎裂的聲響。
比其他人的反應更快,陶川一個轉身已經沖進了內室。跟著江成路和硨磲也趕了過去。
“怎么啦?怎么啦?!”
因為腿腳不便,所以只能慢吞吞拄著拐杖跟過來的白秀麒,好不容易到了門口,就看見韋香荼跪坐在地上,已經被陶川抱入懷里。
地上,水和香灰撒了一地。韋香荼前面擺放著的一張條案也翻倒了,條案上擺著的碩大瓷盤缺了一個角,水和香灰撒了一地。
“沒事的,他只是精神透支。”
陶川將韋香荼打橫抱起,帶到室外的乒乓球桌子上透氣。大約一分鐘后,韋香荼終于悠悠地醒轉過來,第一句話就是“我看見了”。
他看見了周一良和王題死亡的片段。
香窺,是一種透過焚燒、吸入混有尸體樣本的特殊香料,從而與死者進行短暫靈魂通感的秘術。千百年來,都被以制香調香為業的韋家秘密傳承著。然而之所以說是“秘術”,不僅是因為能夠順利完成香窺的人鳳毛麟角,而且香窺的進行還需要冒一定的風險。
當通感開始的時候,不屬于自己的那部分記憶流入大腦,很容易造成香窺師的輕度精神紊亂,并且需要一定時間的休息緩沖才能夠修復。
而只有極富經驗的香窺師才能夠、才敢于同時進行兩具尸體的香窺之術。韋香荼原本是完全有這個能力的,但馬有失蹄,或許除了他自己沒有人知道香窺的時候究竟發生了什么事。
好在他還是看見了一些很有價值的片段。
王題的死亡,基本上與白秀麒所描述的一樣,安靜而迅速。只有一個細節——用來殺害王題的那把刀,事先就藏在橋洞下面。周一良顯然是早有預謀,甚至是事先算好了要將王題給弄到橋下面去的。
這樣一來,周一良同樣可能知道橋上面安裝有攝像頭。他選擇在這里作案,就是希望自己殺死王題的這一幕能夠大白于天下。
“所以…說不定周一良從開始就沒有打算殺你。”江成路扶著白秀麒的胳膊:“還好你有龍魄,要不然就白死了。”
相比較王題之死的簡單粗暴,周一良的自殺就顯得復雜許多。
事實上也正是因為信息量太過蕪雜,才會害得韋香荼無法負荷,從而中斷了香窺。
“他的記憶就好像被人打散了一樣,支離破碎,失去了前因后果很難拼湊。”優雅溫柔的香窺師嘆了一口氣:“也許是因為尸體受到了嚴重損壞的緣故,對不起了。”
韋香荼說,自己以周一良的視角進入晴空之塔,在建筑物里頭悠悠蕩蕩,走進了一個能夠看得見金陽大廈40層綠化平臺的辦公室。這之后周一良的記憶缺失了一部分,等到再出現的時候,他已經站在了建筑物的最高處。
頂樓的風很大,遠處好像有直升機在逼近。周一良站在樓頂邊緣向下看,地面上潮水一般看熱鬧的人群如同螻蟻一般,密密麻麻。
他有幾次似乎想要跳下去,卻硬生生地剎住了腳步,最后突然改變了方向,跑向樓頂的另一邊。
韋香荼并沒有目睹周一良跳樓自殺的畫面。香窺師雖然能夠窺視死亡的前因,卻不能去體會死亡的過程,那會給他們帶來極大的精神創傷。而這也是所有他能夠提供的信息了。
“你做得很好,已經足夠了。”
陶川輕撫著搭檔的背,安撫道:“接下來的一個月,我會拒絕任何讓你再度進行香窺的要求。”
韋香荼沒有再說什么,點了點頭開始閉目養神。剩下幾個人面面相覷,開始分析香窺中隱藏著的線索。
毫無疑問,周一良在死前進入的那間辦公室,是一個很重要的線索。
之前警方有過調查,周一良私人、或者是他手下的易眾網都沒有在晴空塔中租用過空間。因此在跳樓自殺之前,他雖然出現在了大樓的很多地方,但全都是公共空間——只有這間辦公室是個例外。
“而且這間辦公室并沒有被監視器拍攝到。”陶川十分肯定。
之前因為擔心周一良會在晴空塔中安放爆炸物,警方在控制了位于五層的中央監控室之后就開始了對于整個大樓監控器的查看,但監控器鏡頭中并沒有這間神秘的辦公室。
怎么回事?
答案其實很簡單——租用這間辦公室的人很可能提出了要求或者付出了代價,以某種私密性質的要求為理由,取消了對辦公室以及周圍走廊的監控。
不過就算這樣,辦公室的具體位置也不難調查。韋香荼剛才說過從辦公室的窗戶望出去可以看見金陽大廈40層,范圍一下子就縮小了。
無論如何,就先從這一點入手。
陶川將韋香荼送回了房間,然后也帶著香窺的結果趕去警局。對面樂曜春放學回來接手淘寶店的夜間客服工作,順便提了點水果。硨磲大老遠地聞見了香氣,粘了過去。
好戲散場,剩下白秀麒和江成路兩個人面面相覷。
看白秀麒拄著拐杖站得辛苦,江成路又是順手一撈,把人給舉著坐到了乒乓球桌上。
“怎么樣,香窺很開眼界吧?”
“見怪不怪。”白秀麒假裝自己見過世面:“扶我下去,我要去洗澡。”
“對哦,又快要停水了。”江成路點點頭,卻背著手,沒有一點兒要過來幫忙的意思。
標準乒乓臺高76厘米,可白秀麒屁股底下的這個臺子,實際上是當年的露天洗衣臺改造而成,高度大大地超標。
換做平時,白秀麒直接從臺面上跳下來當然一點問題沒有,可現在他既要保證不動傷腳,又要挪動身體平穩落地,實在有點難度。
偏偏白秀麒又是一個除了畫畫之外,對生活沒什么耐心的人。他很快就決定賭一賭自己單腳落地的平衡性。
而就在白秀麒往下滑動的同時,江成路迅速伸手接住了他,抱著人原地轉了一個圈。
猝不及防,白秀麒嚇得趕緊雙手箍住了江成路的脖頸——當然,這也正中了江成路的下懷。
“走嘍!”
江成路抱著人,大踏步地往澡堂子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