斜靠在尸榻上的,是一個很美、很美的女人。她的五官精致,絲毫不輸給花陽工作室里的人偶。
只可惜,女人渾身上下的皮膚都是青紫色的,還可以看見皮下黑色樹枝狀的血管。
這是一具死尸,一個已經死去的艷麗女鬼。
女鬼以優雅的姿勢靠坐在成堆的尸體上。當破門而入的聲音響起,她立刻驚愕地抬起頭來。可江成路連看都沒看她一眼,反而將目光投向了她的腰部以下——
女鬼的雙手擺在膝蓋前方,正摟抱著什么東西。江成路再定睛仔細看,那竟是一個碩大的爬行動物頭顱,烏黑骯臟的顏色幾乎與尸榻混在了一起。
依偎在女人身旁的,原來是一條半龍半蛇的生物。它頭上長著獨角,水桶般粗細的長長身軀盤臥在尸榻上,四爪無力地軟垂著,雙目也緊閉,沒有一絲生氣。
江成路合上眼睛再度睜開,立刻發現剛才漂浮在水澤上的鬼魂們正跪拜在尸榻四周,張嘴將吸收的月光輸送給這條半龍半蛇的生物。
看到這里,江成路就什么都明白了。
“…是你!”
艷麗女鬼終于認出了江成路就是昨晚在公寓里壞她好事的人。她死死地盯著他,表情充滿了緊張、戒備。
江成路卻輕松一笑:“你就是老神吧?別緊張。我來這里就是想找個人。讓那姑娘出來說說話吧,我這里有她男朋友帶過來的口信。”
說到這里,他伸手指了指尸榻的右側。一具年輕的女尸正以扭曲的姿態匍匐著,正是李坤的前女友王清枝。
尸榻上的女鬼當然不可能按照他的話去做,反而冷笑道:“要說話可以,不如你也變成他們中的一員,想說多久的話都沒問題!”
“嘖嘖…”
江成路因為她狂妄的口氣而搖頭,接著又指著她身旁那條半龍半蛇的東西問:“它怎么會變成現在這樣?”
女人愣了一愣,愕然問道:“怎么?難道你以前認識它?!”
江成路卻搖了搖頭:“不記得認不認識。可沒見過豬走路難道還沒吃過豬肉?我知道它以前應該是什么樣子的。”
說到這里,他居然主動往前走了幾步,來到尸榻前。先是擺擺手表示自己沒有惡意,接著就一把按住了那條半蛇半龍生物的尾巴。
“你想干什么——”
尸塌上的女鬼緊張得大叫起來,于此同時尸榻上的尸體們竟然也開始了狂躁不安的扭動。
就在這萬分緊張的瞬間,江成路的指尖上忽然出現了一道白光,越來越亮,很快就蔓延到他抓著的那條尾巴上。
不可思議的變化開始了。
就像擦亮了被氧化的銀器那樣,原本污黑的生物開始從尾部一點一點地變成白色,漆黑的鱗甲煥發出秘銀一般的光澤。
可惜這種變化只不過是曇花一現,白光很快消散,一切又被渾濁所吞噬。
但那個女鬼的態度卻因為這驚鴻一瞥而發生了巨大的改變。
“你可以救他的!”她幾乎是尖叫起來,“你快點救他!”
“讓我救他可以,”抓住了主動權的江成路卻好整以暇地談起了條件:“但要先說清楚你和他是什么關系。”
女人因為這個問題而愣了一愣,然后一點點地將目光重新轉向了她抱住的碩大頭顱,血紅的眼眸中竟然隱約流露出一絲溫柔。
“哼,告訴你又有什么關系?我就是老神,是死在這片沼澤里的怨靈的集合。而它,是這片沼澤的水神,白蛟…”
老神與白蛟的故事,是從數百年前開始的。
那個時候,這里還不是濕地沼澤,而是一片廣袤無垠的湖泊。每年春季,洪水暴漲,為患鄉里。附近村莊的百姓蒙昧無知,不懂得治水的方法,反而寄希望于鬼神之力,做出了狂熱可怕的事。
為了祈求平安,他們竟開始向沼澤中的水神投祭活人。
村里的孤女翠蓮,是第一個被投入水中的活祭。但沉入水中的她卻并沒有淹死——正相反,她與這片水澤的龍神白蛟相遇,兩人一見傾心。
對自己的村人徹底失望的翠蓮,拒絕回到人類的世界,她跟著白蛟回到了龍神的水府,在這里他們相依相守如神仙眷侶,渡過了幸福的幾十年光陰。
然而對于白蛟而言,翠蓮的生命總是短暫的。可是當凡人的壽命結束之后,她卻不愿離開愛人展開新的生活。
于是翠蓮的亡魂選擇留在了白蛟身旁,以鬼仙的身份修煉——這就是最初的老神。
就這樣,龍神與女人的愛情,成為了龍神與鬼魂的相守。一晃數百年,幾萬個日日夜夜安靜而美好,只可惜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而這一次發生危難的是白蛟。
與外界許許多多悄然消失的龍族兄弟一樣,隨著水源的干涸消失,白蛟也在日復一日地虛弱下去,終于無法維持人形。
當它以羸弱之軀盤桓在早已經傾頹廢棄的水神廟中,相守了數百年的翠蓮知道自己必須做點什么。
“如果有可能,我愿意以自己的性命來換取他的生命。只可惜,連我自己也只是一個鬼魂。”
說到這里的時候,女鬼輕笑了一聲,而她身下的尸榻上,無數張嘴卻同時發出了或高或低的嘆息。
既然是鬼,那就只有使用鬼的辦法——殺人,奴役鬼魂吸收陰氣來為白蛟續命,但陰氣同時也將白蛟侵蝕成了如今這副污濁不堪、半死不活的模樣。
即便如此,翠蓮都舍不得放手。
“我是鬼而他是龍,就算還有來世,我又該去哪里再尋找他?若是找不到他,就算成仙成佛,又有什么意義?”
女鬼的話音在空洞的石殿里回蕩,像輕笑,又像是嘆息。
等她說完,又過了許久,江成路才搖了搖頭:“我同情你,可是你不應該將自己的不幸強加到別人的身上。尸榻上的那些人與你們的愛恨糾葛無關,還是早點放他們自由吧。”
“至少我也為他們完成了死前最后的心愿。”
女鬼翠蓮反駁:“要不是你從中阻攔,王清枝的那個負心漢也早就已經是一具尸體了。”
江成路哭笑不得;“事情并不是你們以為的那樣…你待在這里太久了,對于外面的人情事故根本一無所知。”
“那就治好白蛟,讓我們離開這個地方!”
翠蓮忽然提高了音量:“我已經告訴了你你想知道的事,現在輪到你來履行自己的諾言了!”
響應著她的聲音,尸榻也開始蠢蠢欲動起來,那些扭合在一起的肌肉與骨骼蠕動摩擦著,光是看著就讓人頭皮發麻。
可是江成路卻一點都不怕。
“實在不好意思、其實剛才我是騙你的。”他大言不慚:“白蛟已經中毒太深,就算救回來也是一具尸體,不如現在痛快點了解了他的性命,你們兩個同時投胎,也許數百年后還能有重逢的機會。
這下輪到翠蓮怔住了。
或許是沒有想到這個男人膽大到連鬼魂都敢騙。她沉默了好一陣子,忽然又咯咯地笑了起來。
“沒關系,沒關系的…只要我拿下了你的性命,將你變成這張尸榻上的一部分,那么你的力量就將全部轉移到我的身上。到時候,我就可以救活白蛟…”
“制伏我,你以為你辦得到嗎?”江成路也陪著她笑,眼睛一閉一睜之間,瞳眸竟然變成了燦爛的金色。
翠蓮顯然因為這個變化而吃了一驚,但她很快又定了定神。
“我一個人也許辦不到,但你已經在我布下的陷阱里了!”
“哦?”江成路裝出驚訝的表情:“什么陷阱,說來聽聽。”
翠蓮冷笑不答,回應他的卻是另一個人。
“一個讓你們有來無回的陷阱。”
蒲葦精露舟出現在了江成路的身后。
他揮了揮手,霎時間隔扇門全都自動合攏,石殿成為了密不透風的暗室。
“居然是你?”
江成路瞥了一眼露舟:“可別告訴我又有什么狗血的三角戀故事。為救心上人不惜放棄渡劫,心上人卻另有所愛…這種橋段這幾天我真的真的已經聽膩了。”
露舟并不理會他的調侃,快步走到了翠蓮身旁,這才重新開口說話。
“五百年前,露舟只是池畔一株幼苗,朝生夕死,如同人間的匆匆過客。是翠蓮與白蛟對我悉心照料、栽培,恩同親生父母,為了他們,露舟就算是赴湯蹈火亦在所不辭!”
“什么赴湯蹈火…我看你們是一家三口鬼迷心竅!”
江成路啞然失笑:“廢話少說,你們準備怎么困住我?”
似乎沒想到江成路如此鎮定,露舟與翠蓮對視了一眼,開口回應道:“我在這間石殿里布下了束縛的法陣。除非白蛟親自解除,否則無論法力再怎么深厚,都沒有辦法從內部破解!”
“哈?就這樣?”
江成路的表情幾乎要用失望來形容了:“不能從內部開啟,那就是可以從外面打開嘍?我說小露舟啊,難道你沒有發現少了一個人嗎?”
他這一提醒,露舟這才意識到江成路身旁少了一個人。殿內光線昏暗的確很難覺察,但是他剛才明明能夠感覺到白秀麒身上的…
江成路接下來的動作解答了露舟心里的疑惑——他從口袋里取出了一模一樣的兩個錦囊,勾在手指頭上搖晃著。
“你給我們蒲黃,根本不是用來急救的。這上面有你的氣息,你用它來監視我們的行蹤。所以白秀麒干脆把他的那個香囊也給了我,然后找了個地方躲藏起來,你果然以為他還和我在一起。”
露舟的臉上閃過一絲錯愕,但還是勉強穩住了情緒,低聲問道:“你們…是怎么知道的?”
江成路聳了聳肩膀:“你知道現在人類有一種叫做‘花粉濃度預報’的服務嗎?有一些人類對花粉可是過于敏感的。剛才進洞的時候,小東家在水里和墻上發現了散落的蒲黃粉末,可你明明說過從未進入水神廟,這樣一比較,誰在撒謊不就是顯而易見了嗎?”
說到這里,他還故意夸張地嘆了一口氣:“時代在進步,躲在自己的小天地里固步自封是什么事都干不成的。要想騙到人,首先請與時俱進,具備一個騙子的自我修養,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