浴室里頭的結構倒還算正常。一排置物箱子,稍遠些的地方有只能出冷水的蓮蓬頭。先到的樂曜春已經脫得精光,大無畏地沖起了戰斗澡。鳥形的硨磲也獨占了一個蓮蓬頭,抖抖翅膀動動尾巴,洗得不亦樂乎。
都是男人,沒什么好避諱的,白秀麒也脫了衣服,正想著不如試試冷水澡的滋味。就聽見背后的樂曜春“喲”了一聲。
“小東家我看你斯斯文文的,怎么也紋得跟個黑社會老大似的?”
白秀麒知道他是在說自己背上的紋身,于是笑了一笑。
“這是妙音鳥,是我爺爺去世前最后一幅作品。他的遺言說要我紋在身上,我就拿來改了改,就當是紀念他老人家。”
“原來是這樣…”
樂曜春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再說什么,就看見落湯雞似的硨磲連飛帶蹦地沖了過來。
“妙音鳥,迦陵頻伽!”它激動地大聲叫喚著:“硨磲的祖先,硨磲的祖先!”
按照硨磲的說法,佛教傳說中的歌聲悅耳的妙音鳥,原本是居住在雪山上的異族。人首鳳身,能夠隨意變化成鳥類或者人類的模樣。而數萬年前,逐漸走出雪山的妙音鳥,建立了勒畢國。
等到硨磲的興奮勁兒差不多過去了,白秀麒提出了一個疑問。
“如果妙音鳥真是你的祖先,那你也應該能夠隨意變化才對。可是現在你只有晚上才能變出人形,這有點說不過去吧?”
“哎,說來話長。”硨磲拍了拍翅膀,聲音聽起來有點沮喪:“白老爺的原作在哪里?有機會我想親眼看一看。”
“有機會帶你去看。”
白秀麒點頭允諾,又問硨磲:“這是我爺爺第一次畫宗教題材的作品,也是最后一次。你知道他為什么會畫妙音鳥嗎?是不是和你有什么關系?”
“同樣的話,我還想問你呢。”
硨磲嘆了口氣:“白老爺也曾經問過我,有沒有見過活的妙音鳥。可是現在連勒畢國人都沒剩下幾個了,活的妙音鳥…少說也有好幾萬歲了耶,到哪里去找?”
爺爺要找妙音鳥?
白秀麒將這條線索默默地記進心里,接著就聽見澡堂子的外間傳來了小紅響亮威嚴的催促聲。
“斷水還有五分鐘——!!”
用剩下的五分鐘時間速度完成了一個戰斗澡,白秀麒和樂曜春告別,穿好衣服走出澡堂。回到屋子里的時候,桌子上又多了幾樣小菜,江成路正端著一碗粥呼呼地喝著。
“見到小紅了?”
“嗯。”白秀麒將桶和熱水瓶放回原處:“你也不告訴我一聲。”
“也沒見你嚇得跑回來搬救兵啊。”江成路笑笑,起身為白秀麒也盛了一碗粥,招呼他坐下來。
白秀麒不記得自己上一次吃這種家常早餐是在什么時候了,或許是大學食堂?當清脆的螺螄菜在牙齒間迸開的剎那,他恍惚意識到,之前無數個早晨,自己勉強吞咽的干面包片與生菜葉,都只能算是維持生命的藥品。
是自己身邊的這個男人,帶來了關于生活的一些質樸、卻又奢侈的記憶。
又喝了一口粥,白秀麒決定與江成路談一談剛才洗澡的時候,自己胡思亂想出的一些假設。
“你救了小紅,還讓她在公寓里修行。”
“恩,怎么?你可別問她要房租啊。”
“正經點!”
白秀麒忍不住瞪了他一眼,繼續道:“你拍了一下李坤的肩膀,給了那個蒲葦的寄生株七天的時間,是希望它能夠知難而退,不要兩敗俱傷。”
“贊!可惜那個蒲葦沒你這么冰雪聰明。”
白秀麒無視江成浮夸的贊美,繼續說下去:“還有昨晚,你之所以會生我的氣,也是因為我把玄井公寓形容成了靈異垃圾場。但事實上在你的眼中,玄井公寓這上上下下三百多間房子里都住滿了租客——是妖怪們的避難所。”
說完這句話,擁擠的房間里頓時悄無聲息。江成路保持著夾菜的姿勢抬眼看著白秀麒,過了好一陣才發出了一聲佩服的笑嘆。
“可真是奇怪啊,我們明明見面才幾天,怎么好像你都成我的知心姐姐了。就憑這么點兒蛛絲馬跡,你是怎么整明白的?”
“我也不明白是怎么明白的,可我就是明白。”白秀麒說著繞口令:“你不是說你失去過記憶嗎?說不定我們之前真的認識。”
“那可是很多年之前的事了,你才多大點兒啊。怎么可能。”
“那也許是前世呢?”
試探著說出了這個可能,白秀麒的心跳有點加快,他期待著能夠得到一些特別的反應。
江成路終于將螺螄菜夾回了碗里,又扒了一口粥,含含糊糊地回答:“是哦,其實我們是七世怨侶,我上輩子欠你的錢還沒還清,你又來找我討債了。”
“…狗屁。”白秀麒忍不住自毀形象。
“打是親罵是愛。”
江成路洋洋得意,卻也不忘記補上一句忠告:“丑話還得說在前頭,這公寓里的妖怪也不是個個都像硨磲和小紅那樣好糊弄。我留它們在這里,并不代表著它們對人類無害。四樓以上絕對不準接近,地下室更是禁區中的禁區。”
他正說到這里,就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剛才還急著去上學的樂曜春又屁顛屁顛地跑上樓來,一邊喘著氣一邊就對白秀麒說道:“門外頭有個男的,邋里邋遢的好像有病,他說要找你。你快出去看看吧。”
“李坤!”
不需要太多推理,白秀麒只把玄井公寓的事告訴過李坤一個人。聽樂曜春形容得凄慘,他立刻放下碗筷往外頭走,江成路也緊緊跟上。
等在大門外頭的人果然就是李坤。不過一個晚上沒有見面,原本養尊處優、油光水滑的富二代突然就憔悴了,他縮著脖子站在土路上,身上面從里到外七七八八地裹著襯衫毛衣直到外套等多件衣物,可是一張臉還是凍得慘白,叫人看著著急。
“李坤,你怎么了?你穿得那都是…是我的衣服?!”
白秀麒簡直都不知道應該說些什么了,他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顯然在自己家中過了一夜的家伙。皮鞋、長褲、里里外外的衣服全都是從自己的衣櫥里拿出來的,也不管合身不合身,全都套上了。
怪不得剛才樂曜春要說他好像有病呢,這又是要做什么?
白秀麒正想要問,就發現李坤在看見自己的那一瞬間雙眼猛然發亮,接著就往前走了幾大步。
“秀麒,我好想你…你跟我回去吧,沒有你我真的活不下去了!”
說到這里他忽然低頭,掀開身上的大衣裹住腦袋,用力地嗅聞了著白秀麒衣服的氣味,再抬起頭的時候眼神竟好像磕了藥似地,非常陶醉。
“…你的氣味,好聞的氣味,我離不開,沒有你,只能這樣…”
說著,又是一個深呼吸。
這衣服不能要了。白秀麒在心里下了決定,等到李坤恢復正常之后,問他連本帶利一起討回來。
“喲。”
跟過來的江成路也從大門里探出頭來:“看來發作得挺厲害的,連白天都不正常。也難怪,富二代誰都舍不得。”
在看見江成路的那一剎那,李坤的臉色都變了,他又退回到了剛才待著的位置,好像害怕江成路再拍一掌直接結束這一切似的。
白秀麒一手攔住江成路讓他不要再往前,接著又試圖向李坤解釋:“阿坤,你現在是中了邪。等到今晚上十二點鐘一過,就會恢復正常。你聽我說…”
“我只要聽你說,回到我身邊來,否則…”李坤冷笑:“不用等到十二點,如果你現在不答應,我一會兒就上高速自殺。”
這難道是傳說中的一哭二鬧三上吊?!
白秀麒真是哭笑不得,卻也擔心李坤真的被操縱,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來。他正想著不如先假裝答應,然后和江成路聯手把人困到今天晚上12點,忽然瞧見門口大路的遠處塵土飛揚,好像有什么車輛開過來了。
害怕李坤一時沖動直接往車輪子底下跑,白秀麒急忙答應他“有事好商量”。不到半分鐘車輛就開到了面前,經典的黑白車身,頭頂紅藍警示燈,車門上還有盾形的警徽——
居然是一輛警車。
說也奇怪,那警車開到玄井公寓門前就剎住了。副駕駛座的門打開,走下來一個身穿煙灰色西裝,戴銀邊眼鏡的文雅男人。接著駕駛員也下了車,是一位制服筆挺、帶著墨鏡的高個子警察。
“阿江。”
文雅的男人向著江成路打了招呼,鏡片下的目光又迅速掃過白秀麒和遠處的李坤,似乎正在迅速地對他們的身份進行判斷。而白秀麒則清楚地聞見他的身上有一股香氣。
不像是市面上常見的男用香水,也不是花朵或者水果的芬芳氣味,男人身上的香氣更沉著、穩重,似乎帶著一些時光的積淀。
“香道師…韋香荼?”他喃喃地想起了江成路之前曾經介紹過的一個人。
聽見了自己的名字,文雅的男人停下來看著他:“你是…”
江成路搶在前面插嘴:“這位是我的朋友白秀麒。小韋你工作了一晚上也累了吧,詳細的以后再介紹。”
這時候那位警察也繞過警察走了過來,一手很自然地摟在韋香荼的腰上,被墨鏡遮擋著的眼睛卻不知道是在看著誰。
白秀麒正在猜測這位警察的名號身份,忽然被江成路用力地推了一把,接著就朝李坤那邊踉蹌了兩步。
“干什么!”他扭過頭來朝著江成路齜牙。
推人的家伙竟然一臉無辜:“欸,你剛才不是說,有話要好好和李坤商量的嗎?我們先進去,你們慢慢聊。”
搞什么啊?
白秀麒心里泛起了嘀咕。雖然不太明白江成路這么說有什么目的,但他還是朝著李坤走了過去。
中了邪的李坤看見白秀麒走過來,嘴角激動地抽搐著。一點點張開雙臂準備迎接。
五步、四步、三步…
白秀麒在心里倒數,很快自己就要落入李坤的熊掌,昨天晚上被偷襲的惡心感覺又在一點點復蘇。
而就在這個時候,他聽見背后有人叫了一聲。
“喂,那個誰…你的錢包掉了。”
說話的是那個墨鏡警察,他彎腰,還真的從地上撿起了一個黑色的錢包。
當然不可能是白秀麒的,昨晚上倉皇出逃的時候他只帶了一個鈔票夾而已。但正是這一聲詢問,讓白秀麒弄明白了江成路葫蘆里買著什么藥。
“恩,錢包是我的…謝了。”
他點頭應了一聲,馬上轉身裝作要回去拿錢包,卻被李坤死死地抓住了胳膊無法動彈。
在這樣的僵持狀態下,警察順勢拿著錢包朝著他們走了過去。
“下次記得自己放好。”
白秀麒滿口答應,硬拖著李坤走了幾步。就在快要交接錢包的一瞬間,那個警察也一個箭步上前,干脆利落地將李坤拿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