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又開始淅淅瀝瀝的下起了秋雨。
阿海披著蓑衣,手中提著一個竹籃子,邁著大大的步伐在雨霧中穿行。
當他站在百草莊門前的時候,一張質樸平凡的面容已經被雨水打濕,滑膩的水珠順著他臉頰的輪廓不停跌落,他從蓑衣里抬起一只手臂,扯著半濕的袖口胡亂地擦了一把,帶著小小的激動,走進莊子。
金子的起居院子上空,飄蕩著縷縷炊煙,煙霧才剛從煙囪中升騰起來,便被雨水打散,轉瞬了無痕跡。
誘人的肉香從院子里傳出來,阿海嗅了嗅,喉頭咕咚的咽了兩下,似覺得自己的舉動有些失禮,忙整了整容。他朝院子里探了探腦袋,見長廊上閃過一個杏黃色的身影,眼睛一亮,上前敲了敲院門的門扉,喚道:“笑笑姑娘”
笑笑聽到聲響,腳下一頓,倒退回去兩步,瞇著眼睛望向院門。
阿海頭上戴著斗笠,肩上披著蓑衣,身形顯得越發魁梧壯碩,額角有幾縷發絲被雨水打濕,如水草一般耷拉著,再加上他此刻憨憨的笑意,看上去有些傻氣。
笑笑仔細辯了兩息,這才認出阿海來。
她將手中的托盤往邊上的欄桿一擱,一手擋在額前,冒著漸小的雨霧跑下院子,往院門口奔去。
“阿海,你怎么來了?”笑笑在阿海面前站定,含笑問了一句。
“那個,這是我嫂子從庵埠縣捎過來給兒的,新鮮的水蜜桃,個大肉甜,我一個粗漢子,又不是嬌滴滴的小娘子,不愛吃這些,便送過來給師父和你們嘗嘗鮮!”阿海提起藏在蓑衣下的竹籃子,里面正滿滿的裝著二十來個水蜜桃,如阿海所說,個頭挺大,粉粉的外皮,帶著一層融融的白毛,看上去分外惹人喜愛。
笑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想象這一口咬下去,定然是汁水四溢啊。
聽說庵埠縣出產的水蜜桃,要比其他地方的要甜許多,這以前不知道為什么,但后來聽娘子解釋,說是土壤的質地和日照的原因。
阿海見笑笑看怔了神,覺得自己這事兒,干得很有面子,送的禮物能讓人喜歡,這比留著自己吃更能讓人產生滿足感。
笑笑聽到阿海在掩嘴輕笑,抬眸瞪了他一眼,故意道:“哦,原來是你自個兒不愛吃的,才送來給我家娘子啊!”
阿海見笑笑曲解自己,急得滿臉通紅,忙解釋道:“不是不是,兒難能啊?兒是真心實意想要孝敬師父的!”
實際上,阿海自己連一個桃子也沒舍得吃。拜師這么久,他只給師父奉過茶,別的什么吃的用的,他也沒有孝敬過,委實有些枉為子弟呢。
笑笑叉著腰,哈哈笑了起來,點頭道:“行啦,我也是開玩笑的,難得阿海你有心,也不枉娘子為了教授你驗尸技術,熬了兩晚給你寫驗尸守則。娘子正在堂屋里看書,你進去吧!”
阿海聽笑笑說金子熬夜為他寫驗尸守則,心中既感動又興奮。
師父說過,鄭玉的案子結束便要正式給自己授業,原來她沒有忘記。
阿海咧嘴傻笑著,又被笑笑揶揄了兩句,才斂容收起了笑意,但眼中流轉的神采,卻難掩激動。
阿海將蓑衣脫了下來,用雙手托在頭頂,讓笑笑也躲進來,他一并遮著走上長廊。
廊上,阿海將竹籃放在地上,又將蓑衣抖了抖水,掛在欄桿上瀝干。
笑笑甩了甩手臂上的雨珠,端起剛剛放在欄桿上的托盤,便要往側廳去。
阿海抬眸望過去,這才發現托盤上擺著的是好幾塊白花花的大肉,已經煮熟,剛剛那誘人的肉香,便是這大肉的香氣。
“要準備做腌肉么?”阿海問道。
笑笑蹙眉瞪了瞪阿海,呸了聲,糾正道:“別亂說,這是明日要祭拜我家夫人的三牲祭品。”
“明天是夫人的忌日?”這個阿海入門尚淺,并不知道。
“嗯!”笑笑點點頭,將托盤拿好,不打算再理阿海,邁步走了出去。
阿海看著笑笑走遠的背影,若有所思,沉吟一刻,追問道:“那我明天也能去祭拜么?”
笑笑已經聽不清楚阿海的問題了,只依稀見她揚起一只手,擺了擺。
不行么?
阿海有些失望,可轉念想,笑笑也不過是師父的婢女,與其問她,不如自個兒問問師父去。
他是抿嘴一笑,提起地上的竹籃,順著長廊往堂屋的方向走去。
金元午休起來,天已經放晴了。
他打開書房的房門,踩著甬道上濕漉漉的青磚慢悠悠的走著。
灑掃的婆子們正指揮著小丫頭們刷洗著地板。
一名十三四歲的小丫頭,身形單薄,穿著最低等的丫鬟服飾,中衣的袖子和褲腳,已經被水澆濕,正咬著牙,提著木桶一頓一頓地走著。
連下了幾場雨,甬道上的青石板站上冒出了一層淡淡的青苔,小丫頭的木屐踩在上面,噔噔脆響,她晃晃地走了幾步,忽而腳下一滑,整個人向后仰倒,屁股率先著地,緊接著木桶咚的一聲,砸在她瘦小的身體上,冰冷的水澆了滿身。
她疼得絲絲吸氣,眼淚在眼眶中打著轉兒。
可站在一旁監工的婆子只顧著自己嗑瓜子,連正眼不帶瞧一眼。
金元沉著臉,大步走過去,將一身狼狽的小丫頭拉起來,問道:“可摔傷了?”
監工婆子見金元突然出現,嚇得一臉青白,忙將手心里剩下的瓜子揣兜里,拍了拍手迎上前去,規規矩矩的給金元行禮問安,又忙扯著笑,讓小丫頭謝老爺關心,又將人打發下去換衣裳。
金元覺得這丫頭跟記憶中的那個小丫頭有些像,但具體是誰,他已經先不起來了。
他收回目光,冷冷的對婆子說道:“年紀太小的,就安排些輕一點兒的活”
“是,老爺!”監工婆子忙應道,見金元望著前方正賣力打掃的丫頭,便笑道:“雨停后,夫人便吩咐下來,讓奴婢們將府中里里外外都清掃個干干凈凈的。呵呵,這內宅還是需要夫人來領導,不然奴婢們都不知道該怎么辦,個個六神無主的”
“她安排你們做的?”金元冷笑問道。
“是的老爺!”婆子抬眼瞥了金元一眼,見他似乎沒有什么怒意,便續道:“夫人還親自去安排了三牲祭品,元寶蠟燭,準備明日先夫人的祭拜事宜。雖然之前有宋姨娘幫著,但終究不是熟手,坐起來沒有夫人利索”
金元眸光一閃,冷哼一聲,沒有理會還在喋喋不休的婆子,徑直往甬道的盡頭走去。
林氏手段倒是不錯,連個灑掃婆子都為她見縫插針的說話。
不過林氏自閉了幾天,這會兒又跳出來為云兒的祭祀作安排,這是安的什么心?
金元有些想不明白,雖然他已經沒有將林氏休棄的打算,但并不代表他就原諒了林氏。
至少,這會兒他還不想看到她。
下午,金子便開始對阿海進行拜師后的第一場授課。
正好百草莊內有人體經絡解析的銅人,金子便從最基本的認識人體開始講解。
法醫不同于外科醫生,外科醫生在做手術的時候,一刀下去,就是要百分百的精準,決不能造成患者的二次損傷。法醫雖然面對的是死人,但解剖工作一樣不能對尸體造成一絲一毫的損毀,如何完美的完成一個解剖工作,對于法醫而言,講究的便是一個細致,細心,觀之入微。
并不是所有的尸體都需要全身解剖,法醫在接觸到死者的第一眼開始,就要從尸體的表面信息判斷死亡原因,然后選擇性的進行解剖,而不是不分好賴,一上來就握個手術刀將尸體里里外外剖個干凈。
阿海的悟性不錯,再加上他本身是個殮妝師,常常接觸到死人,心理抗壓能力極好。表面是個粗漢子,但內心細膩,在金子講解的過程中,他還認真的做了筆記,遇到不明白的地方,還能虛心的不恥下問。
金子認為這樣的弟子,她沒有收錯。
作為男子的阿海,說不定能完成金子在大朝的心愿,將仵作低賤的命運改寫 傍晚的時候,阿海才意猶未盡的收拾好筆記,準備離開百草莊。
金子喚住他,囑咐道:“理論知識很重要,但實踐也很重要。阿海你在義莊工作,也有一個好處,若是有了新鮮的尸體送過去,你不妨仔細觀察一下”
阿海眼睛亮亮的,露出燦爛的笑容,點頭道:“師父說的對,師父的教誨,兒會謹記的!”
金子微微一笑,將工具箱里的一套解剖工具拿出來,讓阿海看看,有時間去打造一套,并讓他先抓一些老鼠或者青蛙學習解剖。
阿海看著金子工具箱里打磨精致的工具,艷羨得有種流口水的沖動,他恭恭敬敬的拜別金子,又請求明日一起去祭拜夫人劉氏,便心滿意足地離開了百草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