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九章 雖千萬人 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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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張淡若晨霧的金色大手從天空上壓下來，輕易的便將百十輛車馬構成的大隊人馬輕輕托住，不能存進。
站在路中間的老和尚慈眉善目，外表團團圓圓看起來像個和氣生財的員外，讓人一見便能心生好感。外表上唯一有些顯眼的地方，便是那兩條數寸長的白色眉毛，長得從面頰兩側榮拉下來。不過他這樣的相貌在這個時代可是福壽雙全之像，頗受貧苦大眾歡迎。如若不是他身體周圍那層薄薄的佛光，掌管隊伍的掌柜或許會將之當成行腳和尚，不但招待頓好的還要奉上儀程——要知道這個時代和尚可是少數能吃飽飯的群體之一，胖乎乎的和尚是他們的標準形象，如濟公那般骨瘦如柴的才是另類。
而長成老和尚這么吉利，一家人哪怕餓肚子都會把最好的東西拿出來招待他…別怨民眾愚昧，在讓人徹底絕望的時代，把希望寄托在來世沒什么可恥的。信眾看到和尚吃得白白胖胖，就仿佛見到了自己來世會過上的美滿日子，那種心靈上的滿足感無可取代…
就在管家轉身去找陸遠報告的時候，老和尚的視線在漫長的隊伍上游移，最終落在走在車隊最后，那幾百名宛如行尸走肉的普通人身上。老和尚面露慈悲的長嘆一聲，稍稍抬起那只壓住隊伍的金色的大手，一蓬金色的雨水自虛空而生，淅淅瀝瀝灑落下來。
跟在車隊身后的隊伍，幾乎人人都是被“剃發令”落得家破人亡之人！幾乎家家折損的都是頂梁柱，這對于一個家庭來說，等于是毀滅性的災難！他們能一路跟在陸遠身后走到太原，只為了看到了仇恨得到報償！為了看到仇人被千刀萬剮！至于他們自己早已心如槁木，便是明天就倒在路邊死了也不在乎。
天下記的掌柜們明知如此，可他們也束手無策。畢竟仇怨好報，心病難醫，只能暗自指望手段神奇的少爺會有辦法。
可當老和尚揮揮手，那龐大的佛光凝結成雨落在他們身上的時候。雨水潤物無聲的滲入他們的體內、心田。這些飽經喪痛之苦的人默默仰起頭，一群站在雨中的人宛如枯萎的樹林，讓雨水將自己淋得越來越濕。“啊！爺啊！”忽然一個少年人撕聲裂肺的哭出聲來！他雙膝跪在地上，用腦袋狠狠的撞著硬土地。淚如雨下。
哭聲仿佛能傳染一般，一個接著一個的人委頓在地，痛快的哭出聲來！盡管人們哭得不成人形，天下記的掌柜們卻紛紛長出口氣，悄悄放下壓在心頭的大石。能哭出來就好。哭出來表示還有活下去的希望，再不哭出來人可能就這么屈死了。人們哭了一會兒，便在金雨中紛紛的睡去。盡管只是躺在路邊的草叢內，可臉上都帶著一點點生動的表情，不再僵硬。
陸遠安靜的坐在車轅上等他做完這一切，才輕而慢條斯理的說道。
“白眉和尚，過來受死好嗎？”
白眉禪師聽見陸遠這句冷如刀割的話先是一愣，等他看到陸遠雙眼中燒起的火焰時，心中猛的就是一抖！
…完了，所有人都料錯了！
在來之前。其實他與長眉任壽還有幾位同層次的道友皆做過溝通。可以說等到陸遠真的與夾縫中起舞，甚至掀翻天下之后——這天上天下無論普通修仙者還是大羅金仙，再無一人敢小覷此人！他們設下局欲激怒陸遠露出馬腳。可當陸遠大搖大擺的出現，并一座座城屠過去的時候。這些人又開始疑神疑鬼，為了怕激怒陸遠，甚至不敢先派人過來窺視！
幾個人商討后一致認定，雖然這位道友的做法酷烈，卻頗有章法。而且事出有因個，又未被怒火沖昏頭腦——也即是說，是個可以坐下來談的角色——要知道陸遠能操縱天下大勢。逆天而行卻還成功了，當然有資格跟他們坐而論道！這天上天下神仙很多，但能走到巔峰、擁有自己的“道”的大修行者卻少之又少，到了這個階段已經沒有世俗概念上的敵人。
可當白眉禪師看到陸遠雙眼的那一刻。就知道前面做的一切準備，還有他之前的示好全都白費！
陸遠明明擁有天人般高高在上的資質和對“道”的深入理解，卻偏偏留著一顆赤子之心！這怎生可能？他看到的眼神是一種極度壓抑的、隨時要玉石俱焚的目光！陸遠不是沒發狂，實際上，這個人應該已經瘋了！他只是克制著自己的瘋性，只因還有更重要的目標要做…至于要做的是什么？白眉禪師只是想想。就忍不住從骨子里往外戰栗。
只要想明白陸遠都經歷了怎樣的背叛與不公，便知道他的刀刃將指向何處——那豈是震驚了得！
“原來真是圓豎道友？長眉道兄一直不相信你會輕易殞落，此言果真不虛。”白眉禪師仔細的打量了陸遠一番，從他那妖孽般的樣子上，再三確認沒有偽裝之后，終于認定了陸遠的身份。“阿彌陀佛，道友為何要一現世便要殺人盈野，逆天改命？須知十多年來，道友躲在幕后翻云覆雨，這天下因此丟了性命的人已經不下百萬！如此大的殺孽因果，簡直亙古未有！你不覺得做的太過了一些嗎？”
“呵呵”陸遠的笑讓白眉禪師渾身發冷，他明明嘴角彎著卻感覺不到任何笑意。
陸遠先是抬頭看看頭頂的金光大手。雖然處在敵對雙方，陸遠也不得不感慨這些處于修仙界巔峰的家伙，確實有兩下子。僅僅是這簡單的“金身佛手”，無論境界還是入微之處，都遠超魔法中的比格拜系列——如果說比格拜大巴掌系列是對“先天一氣大擒拿”類型仙術的拙劣模仿——那么白眉此刻施展的“金身佛手”應該看做是先天大擒拿系的巔峰之作！
這種幾百上千年的積累，正是陸遠如今最大的短板。
“和尚，我就不說出家人慈悲為懷的外行話。我想…你這個出家人也沒多少慈悲心。”陸遠說道，白眉禪師單手合十道一聲“阿彌陀佛”，不做反駁。“我就想請你轉身，看看太原城門上掛著的那一百多顆人頭！你敢不敢對著他們的眼睛，將你剛才的話再說一次？”
“道友口舌犀利。”白眉禪師直接搖搖頭，“老和尚若是真做了，道友怕是要遷怒整個佛門，我佛門弟子恐怕從此以后。再不得安寧。”白眉禪師將事情看得極明白——陸遠自己赤子心誠，自然看不慣血冷之人！此事的重點不在道理對錯，而在感情能否接受。如果白眉禪師對著人頭冷漠的說一番話，陸遠接下來怕要連帶著將佛門弟子和滿清一起屠殺干凈！
“老衲也不占道友便宜。不若道友就此收手。老衲愿放棄飛升，身入地獄，為華夏這些年死難的人超度祈福如何？地獄不凈，吾不成佛！”輪回是佛門理論體系中非常重要的一環，因此佛門中人才對生老病死。表現得遠比常人冷漠。說起下地獄，當然也不當回事。
“那些人轉生之后，真的還是他們自己嗎？”
“當然！老衲輪回八世，愿以此身為賭注。”
陸遠嗤之以鼻，不置可否。
兩個人的觀點差別在于，白眉禪師認為轉世輪回是存在的，而陸遠則不以為然。白眉用自己轉世八次做例子，可陸遠的著眼點在普通人身上——只有修真者和少數天資高絕的人，才有可能“覺醒夙慧”，也就是想起前世的記憶。只有這樣的人。才有資格將今生看作是前世的繼續；但絕大部分人無法覺醒的人，實際上都只能蒙昧的這么過下去，輪回跟他又有什么關系？
“白眉和尚既然來了，長眉真人為何不至？”陸遠不用回頭，便看到身后遠遠的一個拿著三尺鏡的妖尸，出現在他的身后。“昊天鏡”既寒山寺浩劫之后，居然再度出現。一尸一鏡當道而立，隱約鎖住了他的后路；
而一個童子從右邊的田野中踏歌而出，同樣遙遙站著。陸遠記得當初跟邪派大戰的時候，總感覺天地間有一雙眼睛看著他。如今猜到赫然便是此人！如果陸遠所料不錯，此人很可能是魔教有名的老魔“沙神童子”！傳說他已經早就脫離了魔道的窠臼，將自己與山川河流結合，不死不滅！
從左邊的鄉間。站出來的是一個道人。只看他一身精純的九天玄功氣息，與身上的峨眉道袍，便知道此人定是苦行頭陀的師兄、長眉大弟子、“東海三仙”的玄真子；
四人有正有邪，實力也各有不同。相比之下，白眉禪師和沙神童子無論地位還是修為都高了旁人半籌！而白眉要稍稍高于沙神童子。須知白眉禪師乃是與任壽一輩的人物，如若長眉任壽尚未飛升。那么他與白眉禪師的修為也不過是伯仲之間。這些年峨眉僅靠著齊漱溟這個二流人物便能屹立不倒，還能勢壓天下——其實功勞全在那幕后那幾個不飛升的老禿驢——白眉、天蒙、伽因等人身上！
“長眉道兄早就飛升天界，仙凡有別，豈會管這些俗事。”好吧，你前面說的“長眉道兄一直不相信你會輕易殞落”是在放那種氣嗎？陸遠斜眼蔑視，老和尚若無其事。比臉皮，和尚一生不弱于人。
“那么如果我告訴你，長眉真人任壽其實騙了全天下所有的人！他收集天下氣運，策劃峨眉大興，如今又在天庭四處搞傳銷…本質上只是為了解脫他自己而已…你怎么看？到時候他肯定自己跑路，任壽能不能真的解脫我不知道。但到時候天地元氣大損，天庭崩壞，到時候所有人都要在天地大劫的時候被奉上祭壇！和尚，擔上這么大的罪孽你不怕嗎？”
“…呵呵”長眉低眉垂首，陸遠說的內容足以驚世駭俗，連另外三個人都聞之色變，可和尚他反而笑了。“圓豎道友可能不知道，你的推測其實早在百年之前便有人與我說過，而且不止一次。可那又如何呢？”老和尚的眉毛揚了起來。
“老衲與任兄相交四百七十一年！相識以來，任兄事事為天下先，敢于任事，以蒼生為己任！況且他一言既出，百死不悔，實是不世出的大英雄！大豪杰！任你是誰都要說一個服字！這樣的人豈是你區區言語之污便能貶低的？那是任兄千百年來一件件事做出來的！任兄胸懷天下，不顧其身。又何懼小人之語！”
“你很可憐。”陸遠不再多說。
他算是看明白了，任壽之所以最終能成事，是因為他有三重助力：第一重，是天下間那些想長生想成仙的修真者。他們為了讓峨眉提攜，不得不甘愿為峨眉先驅。這些是妥妥的炮灰，他們為任壽的謀劃出力，但任壽的謀劃與這些人毫無關系；第二重是峨眉弟子與朋黨的門派，包括三英二云和餐霞大師、白谷逸、凌渾等人。他們作用極為重要。卻注定最后要被犧牲掉，最終付出全部卻一無所得，甚至還要搭進去性命！例如三英二云飛升后成為人柱，一聽就不是什么好東西…
真正有可能成為最后的勝利者、獲利者的，除了任壽之外，只有那幾個修真界的頂尖人物！例如白眉、天蒙、枯竹等——他們往往修煉千年以上，雖然還留在人間，其實靈空仙界能與他們相比的仙人都已經鳳毛麟角！這些人不飛升，顯然是為了幫任壽穩住凡間——這些人是任壽的第三重助力！
與前兩重不同的是，這一重中人都是不但修為高深。更領悟了某種“天地大道”的仙人！他們是無論仙凡，都是最頂尖的人物，是所謂“已經拿到船票”的人…這些人當然要全力維護長眉任壽的行動！因為他們才是既得利益者！
“我現在真的很欽佩長眉任壽，他不修仙，妥妥也能當個五百強的CEO！”陸遠發自由衷的說道。
“我代任兄謝之！那么…”長眉抬頭，目光與陸遠交擊碰撞！猛然當頭棒喝道，“圓豎道友，你逆天道、毀太平、屠百萬、絕人倫！罪不可赦，天地不容！連曾被你迷惑的氣運都棄你而去，如今還不放下屠刀。更待何時！”
“陸遠！”“陸公！”“恩人你醒醒啊！”“陸公子，你看看啊！”“該死的和尚，你住手啊！”…
不知何時，陸遠帶著的那一隊人已經全部從草地上爬了起來。他們和天下記的掌柜伙計一起。有的大哭大喊，有的叫破了嗓子吼叫，有的用牙咬用手砸…可他們無論聲音還是身體，全都被一層淡淡的金膜束縛著擋在外圍！那層金膜看起來一觸即破，卻將所有人牢牢抵住，又不弄傷任何一人。
原來白眉禪師自說“原來真是圓豎道友…”那句話起。便邁步向前走去，邊說邊向陸遠靠近。
可陸遠卻像沒有看到一般——他穩穩的坐著車轅，身體放松的雙手搭在膝蓋上，眼睛望著空無一人的遠處一問一答——仿佛白眉禪師還站在城門下一般！
白眉走到半路，天下記的掌柜首先發現情況不對，出聲示警！可就在這時候，一直壓著所有人的“金身佛手”驟然化作不可逾越的屏障，將所有人與陸遠分隔開來！更遠處，更有玄真子、沙神童子等人壓陣，看著白眉禪師一步一步的走向陸遠，抬起右手，并伸出食指。
食指的指尖上，凝著一點光輝。這光輝明明比螢火蟲還要微弱，白眉禪師卻青筋暴起、汗流浹背，顯然已經極盡全力！而那三個人每次看到那點光芒的時候，都像見到無比恐怖的事物一般，慌忙挪開視線。
因為這點光輝，就是白眉禪師領悟的“道”！
而他們之所以準備接受陸遠，甚至曾試著拉攏他，也因為他們知道陸遠也有自己的“道”！在修真界，能不能領悟自己的“道”，才是真正的分野——仙人視凡人如螻蟻；得道之人同樣視仙人如井底之蛙！不得大道，終究灰灰。
陸遠的眼神依舊凝視著另一個方向，似乎在沉思白眉的話。白眉的指尖帶著他的“道”，向陸遠的眉心一寸寸靠近！眼看著成功在即，白眉心中終究歡喜！陸遠雖然在道的領悟上天賦驚人，但修為上終究差了一些。如果他今天成就地仙之身，便是白眉禪師也沒信心能蒙蔽他。
不提四面合圍，陸遠上天下地都被鎖定。如今白眉的手指距離陸遠的眉心不過一寸，而陸遠的雙手還放在膝蓋上！就算他現在發覺，也避無可避！塵埃將落定…
“…圓豎道友，你逆天道、毀太平、屠百萬、絕人倫！罪不可赦，天地不容！如今連氣運都棄你而去，還不放下屠刀，更待何時！”
說話之時，他的食指終于躍過最后一點距離，狠狠的向著陸遠眉心按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