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廣孝緊緊的抓著郝風樓的手,他的手枯瘦,宛如風中搖曳的殘燭,微微抖動。
只是他的臉色,卻更加的紅潤,那一雙眸子,似乎綻放出了某種異樣的光彩。
“快了,快了…”姚廣孝渾濁的目光,死死的盯住郝風樓,露出微笑,他繼續道:“再等等,等一等,這份大禮就要送到,你陪我說說話吧,說什么呢,噢,你可知道,為師年輕時,學的乃是陰陽術數,哈…那時候,真沒意思啊,為師雖也精通琴棋書畫,與那些名士為伍,可是日子,卻總是艱難,仿佛霧霾遮蔽了天空,昏天暗地,為師常常感嘆,都說時勢造英雄,可是為師在想,時勢造出來的,又算什么英雄,秦皇無道,于是天下并起,攻伐暴秦,那劉邦小兒,因緣際會,得了天下,算什么英雄?隋煬帝殘暴不仁,于是天下大亂,諸侯伺機而動,那李淵父子,據晉陽而占有天下,又算什么英雄。為師不一樣,為師要造時勢,若是這天下,不能一展為師的抱負,那么為師就先將這一汪春水攪亂,再教它歸于平靜,天下大亂不在秦皇,不在隋煬帝,而在為師,天下大治亦是為師之力,這…才叫英雄,時無英雄,勢無英雄,那么為師就自己做英雄,哈…大業已成,你看,為師已經名滿天下了,只不過這萬世之后,大家所記著的,只是永樂天子,怕再不記得為師,可是這又如何,我圖的,不過是自己痛快,那些凡夫俗子,豈能體會?”
“郝風樓,當今天下,再無英雄了,這大明江山鞏固,也不需要英雄,可是你…你想做英雄么?你想!你知道么,為師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有所不同,你知道有何不同?那些蕓蕓眾生,為師花言巧語,總是能讓他們滿是折服,為師告訴他們,靖難必勝,于是他們滿懷信心。起兵時屋瓦落下來,為師說,這是真龍升天,因而屋瓦碎落,于是大家激憤不已,他們哪,是凡人,凡人最愚蠢之處就在于,他們總是相信自己所相信的東西,正如那街邊的算命先生,總是會撿好聽的話,總是說大富大貴、公侯萬代之類的鬼話,可是時人卻深信不疑,哈…這天下又有幾人能有富貴,又有幾人能成公侯,可是他們相信,只是因為有,有了,被驅使,那么為師給他們期望,他們便愿意為此上刀山、下火海。你不同,你總也假裝相信這些昏話,可是為師看你眼睛,你的眼睛,沒有波動,你不信,你為何不信,因為你是聰明人,有小聰明的人,總是沾沾自喜,可是有大智慧的,這智慧卻總能明目,使你看的更透,看的更遠,更加清晰,為師終是覺得,你這個人有些摸不透,你到底是什么人,為何看到、聽到的東西,似乎總與那些凡人不同,所以為師一直在想,你是英雄,上天注定,你和為師一樣,會是一個大英雄。于是為師作壁上觀,看你出人頭地,看你更上一層樓,看你起了朱樓,為師便知道,遲早有一日,你會成英雄的,因為你得到的東西越多,就越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就必須得到更多,可是誰能給你了呢…”
“可是你要做英雄,就不能處處等人先下手,未雨綢繆,你懂么?沒有時勢,就要造出時勢來,唯有造出時勢,你這英雄,才能呼之欲出。”
“今日,為師教你如何造勢,你仔細看著,這份厚禮,再不會有了…聽明白了么?睜大眼睛吧。”
轟隆隆、轟隆隆…
無數的馬蹄扣在了官道上。
前方便有一處石橋,大隊的侍衛已躍馬而過。
朱棣在隊伍之中,披著絨毛的披風,策馬過了橋。
前方的朝陽門已經顯現出了輪廓,金陵的風采,就在眼前。
后隊的禁衛騎著馬,蜂擁過橋。
突然,轟的一聲巨響,宛若驚雷一般頓時讓所有人人仰馬翻。
石橋炸開,一團烏煙騰空而起,橋上的侍衛頓時一個個尸首異處。
朱棣座下的馬兒受驚,一下子暴躁起來,好在朱棣騎術精湛,才堪堪穩住,而在這時,周遭的人發出了驚呼,有人大叫:“護駕…護駕…”
“有賊人圖謀不軌,速速保護陛下…”
“快,快,立即沿河搜索,緝拿相關人等…”
“陛下…陛下…快護陛下回宮,快調撥京營兵馬…”
這一切來的太快,朱棣還未回過神,便被一團團的禁衛裹住,飛快朝朝陽門去了。
原本天子出宮,必定要有所謀劃,事先要經過哪里,必定有京營和應天府公差沿途巡視,以防萬一,只是這一次出宮出的急,誰曾料到,就在這里,會有人埋了火藥。
只是這一切,暫時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必須把天子送回宮中去。
過不多時,禁衛們并沒有理會那些已面目全非的同伴,也沒有理會那些斷臂殘肢卻還在地上蠕動的袍澤,一起拱衛著朱棣火速入城。
過不多時,大批的軍馬便已到了,而與此同時,大明門洞開,朱棣下馬,臉色鐵青,宮中無數人涌出來,紛紛拜倒在地。
朱棣拋下了馬鞭,他的身上,卻還是大汗淋漓,他目光如刀子一般掃視了一眼這巍峨的宮城,又看了看左右兩側甬道上跪滿的人,他的靴子狠狠踩在了紫禁城的地磚上,吐出一個字:“查!”
許多軍將和宮中當值的錦衣衛指揮使僉事躬了躬身,隨即悄然離開。
蘭若寺。
姚廣孝已是氣若游絲,他在咳嗽,咳出來地是血,幾個御醫想進來診視,卻都被他命人擋在外面,接近油盡燈枯的他依然還拉著郝風樓的手,目光卻一如既往的平靜。
“有的人生下來,就注定要茍活在這世上,所以才有茍且偷生,可是有的人,卻注定要手持利劍,站在山峰之巔,俯瞰天下,萬物是局,蒼生是棋,人人皆可為棋子,可是下棋的,卻只會有一個,這個人必須洞若燭火,必須胸懷百川,需要擁有大志,這樣的人,一百年才出一個,他和別人不同,別人可以茍活,可是他寧愿去死,也不愿屈就,錦衣玉食,磨礪不了他們的心志,嬌妻美妾,不能使他頹唐,這是天命,只是這幾年,天意太弄人了,天意弄出了為師,也早就了當今天子,而現如今,為師隱隱有感覺,這天命,在你身上,你看,那寶山就在你的眼前,那數不盡的美人和珠玉就像糞土一樣散落在你的腳下,你為何不取?你彎下腰,伸了手,一切就唾手可得,如探囊取物了。”
“可是,眼下卻要忍耐,當今天子,乃是圣主,你要好生…”
這時候,外頭一個小沙彌急匆匆的在外頭大叫:“不好了,不好了,陛下途徑易水橋遇刺,京師大亂,大亂了!”
聽到這消息,姚廣孝似是一下子消沉下來,他的目光,也變得暗淡,只是扣著郝風樓的手,卻更加有力。
“你看哪,大禮來了,時勢也到了,你造出了時勢,就該順勢而為,好啦,你是錦衣衛都指揮使,你去吧,不必掛念為師,為師…為師這把老骨頭,已經沒有了作用,一將功成萬骨枯,為師這把老骨頭,就做你踩在上頭的第一塊枯骨吧。你記住,郝風樓,你不同的,你和別人不同,這是命,是天意!”
郝風樓滿臉震驚,其實一開始,他覺得這老家伙實在有些瘋了,竟是慫恿自己去…
可是仔細想想;老和尚的諸多斑斑劣跡,郝風樓也只能苦笑,這是人家地專業,勸人造反,這不正是他最精通的嗎?只是聽到陛下遇刺,郝風樓心里咯噔一下,駭然的看向姚廣孝,姚廣孝已是氣若游絲,說完了最后一句話,便已閉上了眼睛。
他的嘴唇還在蠕動:“去,去呀,順勢而為,這便是勢,勢就在這里…你去,抓住他,抓住了他,就又成了一步,你這樣一步步順勢爬上去,你便是大英雄,便是人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