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綱手里的這份奏書,正是宮中剛剛發出,卻是讓錦衣衛查辦龍江船廠的事。
這龍江船廠位于龍江關附近,西接長江,東鄰秦淮河。洪武年初,太祖皇弟在南京西北隅空地,開廠造船。
之所以選擇在這里建造海船,乃是因為此時建的是木結構的大海船,中間多用鐵釘固定,不經拉,所以只能選在靠江的地方建。建造時,要堵住船塢與長江之間的閘門,在干船塢里建好海船后,等潮水來時再打開閘門,引進江水,再把船舶漂出去。順著長江,漂流下海。
本來這龍江船廠早已遺棄,太祖禁海之后,這里幾乎已經處于半停工狀態,只為水師建一些舟船。而如今,那里卻顯得極為重要了。所以規模逐漸龐大,除提舉司、幫工指揮廳和一所專門打造海船風篷的篷廠外,還設有細木作坊、油漆作坊、捻作坊、鐵作坊、篷作坊、索作坊、纜作坊等七個作坊及看料鋪舍等。船廠的督造官員,除位居五品的工部郎中外,還有員外郎、主事、提舉,幫工指揮等人員。僅下設的廂長、作頭等低級班頭就將近百名。
近來由于朝廷對此格外看重,所以巡查的太監、還有戶部、工部的一些高官也時常出沒,也正以為如此,紀綱才拿捏不定主意。
現在滿京城都知道,船廠如今是最熱門的地方,朝野上下都看著那兒,便是天子也三番五次過問,而現如今卻是下旨查問,這查問是必定的,問題的關鍵就在于,陛下是想見血還是不見血?
假若只是輕輕敲打,為何要錦衣衛出動?這顯然是殺雞來用牛刀。
可若是真要打算鬧翻天,豈不是是耽誤了船廠的工期?人心惶惶的,這船還怎么造?
眼下陛下日夜都在問工期的事,料來是不滿船廠的拖沓,所以想要敲打,可是陛下的心思多半也不愿棒子高高舉起輕輕落下,畢竟惹翻了皇帝老子,可是沒有好果子吃的;可又不能耽誤工期,不能使船廠的生產停頓,這里頭的度就需要仔細權衡了,輕了,宮中不滿意,重了,耽誤了天子的大事,這是自己做事。可是這個度在哪里呢?
縱是揣摩了圣心這么多年的紀綱也感覺有些為難。
不過…辦法也不是沒有。
此時外頭有胥吏道:“指揮僉事郝大人到。”
紀綱精神一振,道:“請進來。”
郝風樓進來,先是行禮,道:“卑下見過大人。”
任何時候,郝風樓在紀綱面前都是不卑不吭,既和紀綱保持一定距離,同時也保持著足夠的敬意。
紀綱如沐春風地笑了笑,早已習慣了和郝風樓打交道,壓壓手道:“郝僉事,快快坐下說話。”
郝風樓只得依言坐下,心里則是猜測著紀綱的心思。抿嘴笑道:“大人喚卑下前來,不知有何見教。”
紀綱便拿了旨意給身邊的胥吏,這胥吏遞給郝風樓,郝風樓看過之后,心里了然了,這是天子想要敲打一下船廠,就好像趕驢拉磨一般,時不時抽上那么幾鞭子。
錦衣衛就是鞭子,而很快,郝風樓便意識到,錦衣衛雖是鞭子,可是下手如何輕重,顯然又成了難題,你不能將驢打死,也不能打的太輕,這里頭,卻需要極高的技巧。
紀綱見郝風樓臉色變幻不定,心里便清楚,郝風樓應該看出了圣旨背后的文章了,他也懶得解釋,索性道:“郝僉事,你怎么看?”
郝風樓笑道:“這圣旨中說,讓錦衣衛和都察院一同查探,麻煩的就在這里,若只是錦衣衛辦事倒還好說,咱們查出點什么,不輕不重的拿去交差就是。可眼下的問題是,假若錦衣衛查出點什么,都察院又查出點什么呢?這樣一來,咱們錦衣衛豈不是在陛下眼里就成了辦事不利,或是敷衍了事?”
紀綱頜首點頭,嘆道:“不錯,不錯,你繼續說。”
郝風樓繼續道:“這其二就是輕重的問題,拿捏的不好也是不妥,輕了則墮了我們北鎮府司的威名,重了不免延誤工期,拿捏不住都可能壞事。”
紀綱不由感嘆道:“孺子可教,你雖是年輕,高升為指揮使僉事,衛中兄弟倒是有一些不服氣的。可是老夫卻從來不聽這些議論,便是因為你固然年輕,可是看事卻是通透,這圣旨算是一眼就看出利弊了,哎…自錦衣衛籌建,老夫可謂殫精竭力,可是圣心難測,所以功過皆有。今日這份圣旨也確實令人為難,拿不準是要壞事的啊。”
他發了一陣感嘆,旋即又道:“郝僉事,術業有專攻,既然此事你拿捏得住,看得透,老夫少不得給你加加擔子,這事兒就歸你來處置吧,你放心,需要調用什么人手,老夫會極力配合,好生辦事,辦得好了,北鎮府司上下與有榮焉,即便是壞了事,這干系,老夫也替你擔當。”
我靠…
郝風樓差點沒直接脫口出一口國罵。原本他還以為紀綱是來試探一下自己,好借此來琢磨一下宮中的心意,他遠遠低估了紀綱,因為這老家伙分明比這更加直接,直接就把這左右不討好的事加在了自己的身上,須知這種事最是吃力不討好,弄個不好,極有可能陰溝里翻船。
若說整人,固然是錦衣衛的職責,可問題在于,圣旨里分明不想把人整死,你把人整的半死不活,人家還會和你笑臉相迎?
可是紀綱終究是指揮使,雖然腹誹,卻是無可奈何,郝風樓只得道:“卑下遵命。”
從紀綱那兒出來,郝風樓也懶得去僉事房了,而是命人給東城千戶所傳命,讓他們抽調一些人手。
既然要查,那么只好查一查,郝風樓今日入宮,看出朱棣對船廠很是記掛,因此此次探查,倒是不能輕視。
次日清早,郝風樓便抵達了這龍江船廠,手頭上帶著的,是三十多個識字的書吏和校尉,王司吏也跟著來了,蓋因為查這龍江船廠,需要的武士倒是不必多,能看懂賬目的人卻是必須。
聽聞錦衣衛到了船廠,督造的工部郎中朱謙自是領著員外郎、主事、提舉等官員前來迎接。
這郎中別看只是正五品,可是在部堂里頭卻只在尚書和侍郎之下,握有實權,就如眼前這郎中朱謙,負責的就是船廠事宜,不但管理龍江船廠,天下各處的船廠,都在他的掌握之中,而船廠就有船工,還有船匠,更有大小無數官員,足足十幾萬人,不但掌握著這么多人的生計,還掌握著朝廷撥付的近百萬紋銀,這樣的職缺,可謂風光無限。
朱謙對待郝風樓的態度不卑不吭,顯然他早就收到了消息,像他這種官員,若是上頭沒有哪個大佬在背后支撐,絕不可能委派這個肥缺,所以不但消息靈通,而且也有足夠底氣,腰桿子直得很。
朱謙對郝風樓有幾分客氣,拱手作揖道:“大人遠道而來,下官不能遠迎,實在慚愧,請大人入內說話。”
這都是一些官場上的俗套禮儀,表面上客氣,卻未必會有多少敬意,郝風樓察覺到,朱謙的骨子里從一開始就對自己有一種輕視的意味。
其實這也難怪,連自家錦衣衛都知道,這只是宮中敲打,所以要掌握分寸,人家難道會不知道?既然知道你是來玩假的,還怕你做什么?
況且以朱謙這樣的立場,也不愿意和郝風樓過份親熱,蓋因為在朝廷和讀書人的眼里,郝風樓實在不是什么好東西,走得太近,這是找死。
郝風樓心里想定,便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樣子道:“我等是奉旨前來核查船廠,虛禮客套就不必了,還是先辦公務,大人何不立即帶我們先去查一查賬目?”
朱謙神色泰然,莞爾笑道:“好極,大人請。”
于是朱謙領頭,眾人浩浩蕩蕩的進去。
這船廠的規模足足相當于一個小鎮,附近都是錯雜的匠人棚子,給匠人們居住,往里頭,便是細木、油漆、捻、鐵、篷、索的作坊,無數脫光了上身,露出黝黑肌肉的人或是肩扛,或是手提著各種工具來回走動。
幫工指揮們則是穿著皂隸的衣衫,一個個挺著大肚,來回巡視。
這里已經清出了一條道來,郝風樓隨船廠的官員入內的時候,所有的人都自覺的退避,連幾輛拉料的馬車也在旁停靠,車夫們聽垂著頭,不敢去看上官們一眼。
偶爾會有幾聲女人子的聲音遠遠出來,郝風樓不由皺眉:“朱大人,為何工場中會有女子?”
朱謙正色道:“有的,是一些匠人的家眷…”
郝風樓逼問道:“還有呢?”
朱謙捋了捋須,倒也不瞞道:“還有一些卻是各取所需,郝僉事,這兒不是干干凈凈的廟堂,多數都是粗鄙賤民,這等事雖是有礙觀瞻,卻也是禁止不絕,不過本官既然擔負的造船,那么這些許小事,自然也就不好過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