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棣將這份陳情原原本本地看完了。
他臉上露出震驚之色,靠在御椅上一動不動。
這份陳情,看著很是可笑,卻是安南升龍府嘉興州本地的士紳田氏、陳氏、黃氏為首的一批人上的陳情。
他們大肆地抨擊陳天平,說陳天平根本就不是陳氏之后,偽造了身份,想要借助大明圖謀不軌。當政之后,剛愎自用、窮奢極欲、誅殺賢臣、其惡言惡行、罄竹難書。
甚至有人還舉出了例子,說是門下令李瑞乃是安南少有的賢臣,胡氏亂政時期,李瑞忍辱負重,與那胡氏周旋,胡氏濫殺無辜,也是李瑞屢屢包庇,他教化百姓,同時四處宣揚大明的恩德,教導人向善,命人修建孔廟,大興名教。
結果這陳天平卻以謀逆之罪讓人處死李瑞,誅殺他的九族,還以搜查李瑞余黨的名義四處殺人,以至人人自危,最后到了天怒人怨的地步。
陳情之中,這陳天平簡直就是畜生不如,幾個士紳賭咒發誓,說是陳天平雖登基不久,可是安南百姓卻已是忍無可忍,若非明軍,只怕早已四處皆反。
這樣禽獸不如,詐稱宗室,暴虐無比之人,已到了人神共憤的地步。
隨即,這些人話鋒一轉,又開始稱贊起郝風樓來,說郝風樓平定安南,苦民所苦,安南上下,俱都愛戴。此后眼見安南不幸,于是奮然而起,誅殺偽王,可謂大快人心,安南百姓拍手稱快,無不歡欣鼓舞。
緊接著,就是嘉興州本地士紳以及一些讀書人的簽字畫押,林林總總,竟是不下七十余人。
朱棣之所以震驚,就在于如此,安南那種地方,一個州縣和大明的州縣相比,自然要貧瘠得多,大致也就是廣西中縣的水平,而縣中有頭有臉的人物,士紳和有功名的讀書人加起來,大致也就是七八十人,不會再多。
這些人物,基本上是本縣的核心,有的控制了土地,有的是有聲望,也有的則是該地的名士。
也就是說,整個縣,這些人才是真正的統治者,他們世世代代壟斷了文化和土地的資源,掌握著錢糧、輿論,是地方上最有實力的一個群體。
可是他們…竟然上了如此的陳情…
這顯然…不太科學。
朱棣比誰都知道,這些人意味著什么,他們才是真正的民心,因為真正的尋常百姓是懵懂無知的,他們大多數依附于這些人的身邊,為地方上的這些人物耕作,仰仗這些人的鼻息,勉強填飽肚子,他們接收到的信息也多是來自于這些人的宣導。這些人說月亮是圓的,那么就是圓的;這些人說鹿是馬,那么鹿就是馬。
此前,陳天平的死導致朝廷動蕩,擔心的就是這些人滋生不滿,最后紛紛揭竿而起,此前反叛的黎利等人就是清化的豪族,和這些人是一樣的身份,可是誰曾想到…
朱棣目瞪口呆,他有些不信,可是上頭不但簽名,還有畫押,而且簽名的字跡各不相同,七十多種字跡,放在安南一個小小的州縣里,即便是有人冒名,可是湊齊多個能書寫漢字的人也是不容易,那么可見,這份陳情應當不是作偽。
朱棣激動了,他連忙壓著眉毛道:“將其他的陳情都取來。”
于是鄭和不敢怠慢,連忙又去箱中取陳情,這些陳情整整一箱,足有數百本之多,上福州…三帶州…慈廉州…利仁州…北江州…三江府…建平府…
各府各州,居然一個不拉,而且每一本陳情雖然文字不同,可是所上的陳情卻都是同一個意思,后頭則都是玲瑯滿目的簽名和畫押。
“新興府下洪州泣告大明皇帝:下洪百姓,沐浴大明天恩,苦陳天平久矣,今逆賊陳天平既除,實乃下洪百姓幸甚,今聞上官郝風樓被拘,下洪僧俗百姓,心如刀割,望大明天子陛下手下留情,萬勿錯責…”
“清化府愛州…”
每一本都是觸目驚心,各種辱罵陳天平之詞花樣百出,而對郝風樓則盡是褒獎之詞。后頭的簽名也都是筆跡不同。
其中有一份陳情,倒是頗得朱棣的注意。
這一次不是士紳們聯合的陳情,下頭署名的只有一人…
此人姓范,雙名公蘊,范公蘊這個人,朱棣有些印象,因為征安南,所以朱棣著實惡補了一些安南的訊息,各衙門那邊都送有一些相關的安南風俗和重要人物的奏書,而這個范公蘊就位列在奏書之中。
此人乃是安南名士,安南和大明一樣,都崇尚儒學,這位范名士就是安南的儒學大家,不只如此,此人還對佛學有很深的造詣,如今年界六旬,桃李滿天下,在安南士林是極有影響的人物。這樣的人相當于方孝孺,只是唯一的不同是,安南朝廷屢屢征他去做官,他卻不肯,因此博了個淡泊名利的美名,在安南風頭很勁,雖隱于市,可是拜會他的官員卻如過江之鯽。
朱棣對這樣的人向來敬而遠之,而且嗤之以鼻,這樣的人無非就是博取名望的高手罷了,什么淡泊名利,根本就是胡說八道。
只是…這樣一個人上了陳情上來,口稱安南雖是貧瘠,卻久慕王化,偽王已除,國不可一日無主,但請大明辟郡縣,設布政使司,使安南入中堊國。
不只如此,范名士還之乎者也,博古論今,大談早在秦漢之時,安南即是中堊國,屬桂林郡,此后千年分分合合,如今理應如何如何…
朱棣的眼眸頓時放出亮光,忍不住道:“大事定了。”
他幾乎已經陷入了癡狂狀態,一本本的陳情,認真地看,里頭有官員,有士紳,有儒士,甚至還有僧人,林林總總,以至于朱棣都不知道到底牽涉了多少人。
不過幾乎可以肯定,刨除掉那些無知百姓,這些人占了安南的絕大多數,至于百姓,自然不算在民心之內。
一直看到最后,朱棣才長長地松了口氣,等他恍然大悟,才發現已到了午時時分,外頭的太陽正空高掛,而鄭和則是側立一旁,焦急等待。
“陛下…”
朱棣頜首點頭道:“哦,現在什么時候?”
鄭和道:“午時三刻,陛下該用膳了。”
朱棣卻是笑了,手指這些陳情,道:“你可知道這些是什么?”
鄭和一頭霧水,不過他大致猜到了一些端倪,卻是故作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朱棣卻是龍顏大悅,哈哈笑道:“這便是朕的山珍海味,是朕的美酒佳肴,有這些東西,朕何須用膳?想不到啊想不到,想不到朕一直擔心的事原來竟是子虛烏有,想不到朕一直掛在心上的事卻能水到渠成。”
朱棣所擔心的是安南糜爛,到時候將大明的財政拖垮,朝廷不可能無休止的將精力放在小小的安南。而朱棣所掛在心上的,卻是安南的歸屬問題,拿下了安南,花費了這么多功夫,卻是給他人做了嫁衣,朱棣的心里是不甘愿的。
可是現在…卻是民心可用,也就是說…朱棣終于可以收獲了。
這兩樣大事時刻困擾著這位大明天子,朱棣是雄主,絕不是那種所謂的‘仁善’之君,這種人最吃不得虧,而如今看來是要大賺一筆了。
朱棣霍然而起,整個人顯得興致勃勃,背著手在殿中來回踱步,還不忘分享這份喜悅:“你可知道陳情的都是哪些人?你肯定想不到,鄭和啊,你太老實了,有些事,你便是再大膽也想不到。其實何止是你,即便是朕也沒有想到。”
“你知道他們說些什么?哎…原以為是辦了壞事,現在回想卻不一樣了。
“這些安南人竟是一個個為郝風樓叫好,對那陳天平,人人喊打,這陳天平的人緣也未必太差了一些,硬生生的把安南推給了朕,哈哈…”
“如此一來,大事可定,朕心頭的大石也就可落下了,所有的事都可迎刃而解…”
只是可惜,鄭和此時并沒有露出喜色,而是立即垂淚,旋即跪倒在地道:“奴婢…奴婢有話說。”
朱棣駐足,道:“你哭什么,有什么直言無妨。”
鄭和泣告道:“若是如此,那豈不是說奴婢的師兄郝風樓無罪?不但無罪,還有大功,這鎮撫之功,為民除害,卻是少不了的。再有,其實…其實奴婢去探望師兄之時,師兄關押在牢籠之中,渾身惡臭,每日所食的不過是干冷的饅頭和清水,他在牢中吃了許多苦,大理寺那邊故意為難他,這樣的有功之臣蒙受不白之冤,吃了這么多的苦頭,卻囑咐奴婢,讓奴婢不必告知陛下,他說陛下日理萬機,豈可關注這樣的小事,陛下若是聽聞此事之后必定會命人換一個干凈的牢房,可是一旦下旨,不免又要引起群臣猜疑,議論不休,與其如此,他寧愿吃些苦頭也不愿教陛下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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